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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弋丰專欄:英國政治人物已不敢再任意發動公投

藍弋丰 2019年06月03日 07:00:00
英國脫歐公投證明了在多元專業分化越來越繁複精細的現代社會,要用公投來決定任何事,並不合情理。(美聯社)

英國脫歐公投證明了在多元專業分化越來越繁複精細的現代社會,要用公投來決定任何事,並不合情理。(美聯社)

許多人常常宣稱,台灣之所以民主運作不順利,是因為台灣人民、台灣社會「受民主的洗禮不夠久」、「人民水準不夠」,2018年1124公投過後,許多「覺醒青年」對公投結果傻眼崩潰,於是加倍強調台灣人民「不夠覺醒」才會投出不合他們「進步」主張的結果,以至於有的公投結果,還倆倆自相矛盾,更證明了台灣社會「民主還不成熟」,言之鑿鑿,但真是這樣嗎?

 

若論民主的成熟度,現代民主的發源國家:英國,總是當仁不讓的老成了吧!

 

雖然討論民主往往追溯到古希臘時代,但是古希臘的所謂民主不僅與現在的民主大有不同,也早就隨著雅典敗於斯巴達,以及之後所有希臘城邦都亡於馬其頓帝國而蕩然無存。現代民主的起源,通常推到由《羅賓漢》故事中的反派:約翰王,在1215與大貴族們所簽下的《大憲章》,不過雖然《大憲章》歷史留名,實際上卻是廢紙一張,剛簽完就被束之高閣,雙方無人願意遵守執行。

 

人類真正的現代民主起源,始自荷蘭執政奧蘭治親王威廉篡奪英國王位的政變,英國大貴族們竟然集體背叛國王,把國家拱手讓給外來者,這起不光榮事件,因為沒有動武而沒有死傷,所以很諷刺的稱之為「光榮革命」,威廉給予這些大貴族們的交換條件是:照單全收接受他們的一系列要求,於是英國大貴族組成的議會列出洋洋灑灑的一大篇,除了確立宗教以外,還大幅限制國王權力,並保障了貴族的人身安全、財產權、參政權,也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1689年《權利法案》,人類的近現代民主發展,都由此而始。

 

五月首相五月下台

 

《權利法案》至今已經330年,誰敢說英國民主發展不夠成熟?不過,就算是民主最成熟的英國,搞起公投來,出的問題比台灣還更大。自從公投脫歐到現在,首相文翠珊,怎麼提出脫歐方案,議會就是不通過,可笑的是對首相提出不信任投票她又過關,因為沒人想接手燙手山芋,脫歐的期程一延再延,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英文原名意思同「五月」的文翠珊,終於受不了而在五月辭職,讓喜愛冷笑話的英國人,有了「五月首相五月下台」的新冷笑話。

 

文翠珊的下台讓英國陷入新的不確定性之中,對英國的經濟民生來說絕非好事,更可能後患無窮,這還是在歐盟以和平的態度與英國討論如何脫歐的狀況之下,若是歐盟對英國脫歐抱有敵意,英國恐怕早就陰溝裡翻船。那麼,睿智的、成熟的老牌民主國家,成熟的民主社會下的英國人民,怎會投出這個大烏龍呢?

 

不該怪英國人民,罪魁禍首是舉辦脫歐公投的前首相卡梅隆,在面對英國人民擔憂移民帶來的經濟社會文化衝擊,對政府相關管理能力不信任,因而興起排外情緒而大喊脫歐時,卡梅隆所做的不是擔任一個有擔當的民主領袖為人民指引方向、解決問題,反而是把政治責任往選民一推,喊脫歐,好啊,那公投吧!卡梅隆更對選民做情緒勒索,把自己的政治生命綁在公投上,心想:你們總該知道不可能真的脫歐吧!

 

文翠珊的下台讓英國陷入新的不確定性。(美聯社)

 

從英國脫歐陷泥淖看公投

 

雖然英國人民不至於不知道脫歐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是人民對卡梅隆的執政不滿意,對他這種情緒勒索更是火大,要是反脫歐安全過關,等於對卡梅隆的信任投票,讓他這樣綁架?士可忍孰不可忍!結果出乎卡梅隆意料之外,英國人民乾脆投了脫歐,順便要他下台,這終結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政客──可惜了卡梅隆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本來曾是柴契爾夫人以來民調最高的首相──也給英國人自找了麻煩。

 

事實上,台灣2018年的公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公投結果表面上看來互相矛盾,其實人民傳達的意志非常明顯:只要是執政黨民進黨所支持的方向,就通通反對。事後許多「覺醒青年」責備人民不仔細看公投條文內容就投票,所以是「民主不夠成熟」,批評人民「水準低落」,殊不知人民真的不在乎條文內容,人民只想告訴執政黨:你很失敗,我很討厭你。這個現象跟卡梅隆遇到的情況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誰說台灣民主程度低落?我們可是與最老成的民主國家並駕齊驅。

 

問題根本不在所謂的人民成熟與否,而是公投這個想法與設計本身就有極大問題,公投更不是等於民主,或是「最民主」,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們總是檢討升學考試的題目多數是選擇題,可是社會上大多數實際問題都無法用簡單的選項描述,這樣無法教出具有思辨能力的下一代公民,當大部分人都同意這個道理時,公投卻只是「是非題」,能不出問題嗎?

 

如果公投是「申論題」,英國選民可能會寫下「我支持脫歐,但其實我不是真心要脫歐,只是以為我不敢真的投脫歐,就把自己跟脫歐公投綑綁,這樣搞情緒勒索的政客,必須下台」,那麼英國人民與文翠珊可能就不會面臨如今這樣的困境,但是在公投的執行層面上,「申論題」是不可能的,為了要能夠計算數以百萬計的選票,公投只能是「是非題」。

 

在多元專業分化越來越繁複精細的現代社會,要用公投來決定任何事,更是不合情理。文翠珊政府與歐盟談出來的脫歐協定,厚達585頁,從這驚人的厚度,就能明白脫歐是一件多複雜多專業的困難任務,要每個英國公民都「關心政治」,去把脫歐的一切都搞清楚,才去投下一票,否則就是「不負責任的人民」?難道全英國人都不用工作吃飯睡覺了,會有這種想法與主張,才是「不負責任的知識分子」。

 

為了要能夠計算數以百萬計的選票,公投只能是「是非題」。(美聯社)

 

一些台灣知識分子對公投有特殊的執迷

 

現代社會本來就是把專業委由專業,台積電不會由股東公投來決定下一代技術要幾奈米,病人也不會由家屬公投來「診斷」他得了什麼病,相反的,台積電股東是選出董事長,由董事長挑選執行長與高階管理團隊,由他們的專業來決定公司如何運作;正常的病人家屬是決定去找哪一位專業的醫師,至於病情本身,由醫師來診斷。對應到政治上,就是代議政治,人民選出具備政治專業的代議士來處理複雜的政治問題,而不是凡事訴諸公投。

 

一些台灣知識分子對公投有特殊的執迷,這種對民主本質的誤解,可能來自歷史因素,過去台灣明明就是戒嚴、黨國極權統治,毫無民主可言,只因為蔣政權與美國結盟對抗共產集團,就被列為「民主陣營」,既然叫民主陣營,卻一點都不民主,如何自圓其說?所以蔣政權就從地方選舉開始「有投票」,宣稱只要是有投票,就是民主了,至於候選人根本都是黨挑選的,或是買票買到有了專有名詞「走路工」,甚至開票時常常會停電然後就多出無數箱不知哪來的選票,那都說好不提。

 

台灣人被教導成民主就是投票,投票就是民主,結果民主化之後,還是「只有投票的那一天有民主」,以至於有部分人會認為終極的投票,凡事公投,就是終極的民主,也就不足為奇。另一方面,許多理想家常常高舉北歐與瑞士小國寡民許多事都共識決、公投決定的烏托邦理想,卻不顧事實根本不是如此,就算是瑞士,公投也一樣會出包,例如瑞士空軍機種已經極為老舊,無力維護國家安全,亟需更新戰鬥機,2014年採購公投卻被瑞士人民以52%反對否決。

 

台灣的民主化過程也加重了公投迷信,因為過去黨外很難得到議會位置,於是更喜歡訴諸直接民主,而部分台獨運動理論者更把公投與「民族自決」連結,因而成為神聖的神主牌。如今在伊拉克庫德族公投後進退兩難的窘態中,我們學到公投對獨立沒有什麼幫助,過去公投獨立的國家,都是已經先達成獨立的條件後,才公投補個程序,程序本身並不能達成現實所需要的條件,好比嬰兒出生後開立出生證明,但憑空開一張出生證明,不會憑空冒出一個嬰兒。

 

的確,世界各國有許多公投而克服「進步」障礙的例子,但是,荒唐或失敗的結果更多。到底關鍵性的差別何在?從英國脫歐的失敗例子來看,這次公投可說先天失調,是一場由上而下的政治算計的產物,卡梅隆想藉此綁架選民,打壓反對黨,並且擺脫身為從政者在脫歐辯論中向人民說明的責任,扔給人民去公投,期望公投後就鎖死政策,再也不用多費唇舌。

 

公投應該是人民在代議政治有所不足時的一個額外工具,不是政治人物用來算計、綁架選民與鞏固權力的工具,當公投被作為後者使用,當然就會荒腔走板,也沒有任何民主價值可言。英國脫歐問題重重,部分英國人主張乾脆重新公投一次,這次投出不脫歐,這樣問題就解決了,但是此例一開沒完沒了,以後所有公投都將可能面臨不斷重投的可笑狀況。英國政治人物已經學到教訓,不敢再任意發動公投,以免問題不但不會解決還會更加嚴重。

 

英國伯明罕大學國際政治講師亞當昆恩(Dr Adam Quinn)對公投下了一個基本結論:要是你發動公投,最好確定一定會贏,因為要是你沒有贏,不論是該對公投失敗負責的政治領袖,或是國家整體,都會付出龐大的政治代價。(引用來源)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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