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無恙》是兩個女孩「轉大人」的關鍵兩年。鏡頭細細紀錄著花蓮偏鄉的生活細節：慧珍住在一個格局奇特的、適合玩捉迷藏的房子，衣物直接以團塊的形式堆在地上；沛宜住進了小男友的家，雙人床旁的電腦螢幕，永遠忙於線上遊戲或播放電影。兩人從十六歲到十八歲，青春不需上妝，卻是紀錄片最凶險的田野。導演賀照緹以七年的時間，相識相熟、拍攝琢磨，完成了一部圓熟內斂而後勁十足的作品。

勤勞的紀錄片工作者可以守株待兔，拍到事件的發生，但我不記得任何紀錄片曾經那樣鮮活地捕捉主角的內心戲。當慧珍因故不能與母親見面時，紀錄片團隊穿梭兩地，慧珍從螢幕上看見母親，如初戀少女那樣怦然心動。母親回信給慧珍後，努力振作起來，唱歌給小兒子聽，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阿姨！阿姨！媽媽剛才哭了……。」

沛宜與母親也有濃烈的情感，與無語的糾結。在許多不好笑的事情上，沛宜總是笑著，彷彿用笑容來說服自己「我不在乎」。唯獨與母親同唱KTV，他是真正快樂的，兩人貼面說愛。然歌聲既歇，母女將別——一出KTV，沛宜眼睜睜看著母親甜甜地喊一聲「老公」，白衣男子伸出的手，沛宜沒有握。那手隨即牽了沛宜母親走了。這次，沛宜沒有笑。

慧珍與沛宜都感謝母親「把我養到這麼大」。單親媽媽的艱困與犧牲，女兒是明白的。至於母愛短缺不敷使用之處，懂事的女兒們無論慧珍還是沛宜，都不為難母親。沛宜用沈默包容母親的遺棄，而慧珍剛好相反，以故做開朗的絮絮叨叨，緩解母親的罪惡感。《未來無恙》拍的只是尋常生活，鏡頭安安靜靜地，在最心碎的時刻，畫面只是奔馳的車上兩旁後退的行道樹，一直退一直退，未來是愈來愈濃的暗影。

彼得謝勒演過一個有點智障的園丁，在大宅院裡工作了一輩子，不曾出門。老主人死了，彼得謝勒提著一個行李踏入外面的世界，配樂用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但毫不浮誇。他渾然不知日常生活有多凶險，波瀾不驚地邁開大步，但做為觀眾，我擔心死了。《未來無恙》也呈現了「凶險的日常」。在花蓮壯闊的大山底下，慧珍與沛宜在幾個不同的產業之間輾轉，做基層低技術的工作，幾個鏡頭之後，那工作便無疾而終。做為觀眾，我也擔心死了。

難以逼視的現實，誰有權力去逼視？《未來無恙》或許將引來這樣的疑問。兩位女孩是偏鄉原住民，而拍攝團隊是漢人。從我族寫他族，尤其是寫到了他族的痛苦，倫理上應如何自處？

人類學上這樣的例子很多，例如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就是台灣漢人書寫中國彝族，出版後囊括台北國際書展年度之書、亞洲週刊十大好書等獎項。劉紹華這樣理解自己的倫理責任：「研究對象將他們生命故事交付予我，而涼山陰影未散的毒品與愛滋夢魘，在在令我認為必須及時寫就涼山兄弟們的慘烈青春，是我以為的基本研究倫理。讓涼山彝族的故事被主流社會看見，為他們在社會變遷中所經歷的動盪與不平翻案，是我始終如一的初衷。」對劉紹華來說，看見並如實訴說，是義務。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曾因《鋅皮娃娃兵》一書，受到嚴厲的倫理挑戰。《鋅皮娃娃兵》寫的是蘇聯介入阿富汗政局的一頁黑暗歷史。一九七九年，蘇聯認為阿富汗新任領導人親美，決定揮軍阿富汗，沒想到演變為一場拖延十年的無謂殺戮。蘇聯境內許多年輕人為了「國家」榮譽出征，然後以一口鋅皮薄棺運送回國。活著回來的人，生命因為塞滿戰爭的回憶而殘缺。

亞歷塞維奇書成之後，士兵的母親聯合起來告他，認為《鋅皮娃娃兵》沒有呈現出士兵保家衛國的英勇，而竟然描述他們軟弱哭泣，或者失去理智殺人。一位殉職軍官的母親在法庭上控訴，「他是一名軍官，一名作戰軍官，這裡把他寫得像個愛哭的孩子，難道應該寫這些事嗎？」「他死得像個作戰的軍官，他所有同袍都很敬愛他。我愛你我曾經住過的國家——蘇聯，因為我的兒子為它捐軀。而我恨你！我不需要你那可怕的真相。我們不需要它！聽到沒有？」

那是民事官司，亞歷塞維奇可以不出庭，不過他選擇出庭。他說：「我之所以出庭，主要是想和這幾位母親聊聊。同時請求他們諒解，我雖然很抱歉，但是挖掘真相的過程免不了會觸碰到他們的痛處。」「我敬佩他們，因為他們勇於捍衛被國家玷污名譽的孩子。事到如今，也只有做母親的會替死去的孩子說話了。但這也引發了另一個問題——他們究竟在替孩子對抗誰？」亞歷塞維奇直言，那是一場被國家欺騙的戰爭，任何犧牲皆屬不值。「誰才是你們應該為孩子對抗的對象？真相嗎？」

《未來無恙》也免不了觸碰到慧珍、沛宜、以及他們所處社群的痛處。片子裡有酗酒、性侵、黑道，有各種失去功能的家庭，有薄情辜負、有傷害、有痛苦。但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兩位少女直面人生困境的勇氣，恣意綻放的天真，與拼搏的生命力。片子裡的堅持、自制、溫柔、清明，與凶險的環境相較，只有更多，不會更少。一直到片尾，慧珍的眼睛仍然是亮亮的，而沛宜仍然具備同理的能力。《未來無恙》不是受害者的哭訴，而是生存者的戰鬥歷程。因此，任何主張「漢人怎麼可以拍這個」的人，都必須回答亞歷塞維奇的提問：你在替慧珍與沛宜對抗誰？真相嗎？

慧珍與沛宜將珍貴的青春託付給紀錄片團隊，而賀照緹，和劉紹華與亞歷塞維奇一樣，慎重接下受訪者的付託，加碼投注七年時間，煉成這部《未來無恙》。導演形容，他們的「轉大人」是一種「走在懸崖邊卻不怕落下」的長大。而，他們終究長大了。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