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燃燒烈愛》-無法燃燒的韓國現實

廖偉棠 2019年07月07日 07:00:00
《燃燒烈愛》讓人對韓國演藝界層出不窮的虐待女性、剝削女性狀況產生聯想。(《燃燒烈愛》劇照)

《燃燒烈愛》讓人對韓國演藝界層出不窮的虐待女性、剝削女性狀況產生聯想。(《燃燒烈愛》劇照)

這幾年韓國電影一再尖銳地刺痛我們,要麼是倫理議題,要麼是政治議題,要麼是兩性議題,都不惜挑戰極限——同作為亞洲人的我們所不敢觸碰的極限。這不,奉俊昊的《寄生蟲》(寄生上流)又從戛納凱旋,直接把東亞的階級懸殊剖開在世人面前,這部電影就算上演,我們有沒有勇氣去看?

 

心軟如我,決定在看《寄生蟲》之前,先重溫一遍去年的韓片話題作,李滄東的《燃燒烈愛》。《燃燒烈愛》是一部很堪咀嚼的電影,雖然有一副懸疑片的面孔,但依然充滿詩意,配得上村上春樹的原著《燒倉房》,甚至還多了點什麼。而就是這點「什麼」,與韓國的社會現實息息相關,更叫人耿耿於懷。

 

 

劇情基於村上春樹的短篇,加上福克納的《燒馬棚》,更多加上李滄東一貫注視的人性幽微況味。農民兒子、立志要寫小說的鐘秀,重遇小時候鄰居惠美,互有好感並且有了一次性愛,兩個下流社會的零余者有點惺惺相惜。但惠美在非洲旅行認識了上流社會的Ben,與後者關系曖昧,兩個月之後惠美失蹤了,鐘秀唯一的線索,就是Ben跟他說過自己每兩個月就要燒掉一個塑料大棚的「癖好」……

 

和村上春樹的主題一樣,這是部關於消失的電影,而不是關於凶殺。說到底,我們並沒有辦法確證惠美是被Ben殺死的,甚至不確定鐘秀捅死Ben為惠美報仇,是不是他坐在惠美房間裡所寫的小說的一部分,而不是“現實”。因為李滄東安排了一些曖昧的細節讓電影多處置於虛實莫辨中,比如惠美掉進井裡的回憶、她若有若無的貓等,都是不確定的,這些曖昧擴大了電影的解讀空間,但同時也緩和了電影的尖銳。

 

這樣理解,或許能稍微寬慰看完《燃燒烈愛》之後的滿心悲涼。是的,為什麼惠美不能像以前去非洲尋找「大飢餓者」那樣只是從這個不堪的現實中消失了呢?就像她在暮色中脫去衣服跳的那一支飛鳥的舞蹈,她也許融入了更廣闊的暮色中去了——畢竟,鐘秀也不理解這支舞,只是冷冷地譴責她不應該在男人面前脫光。

 

 

然而鐘秀啊,兩個月前惠美脫去上衣超度你的孤獨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你只是看著她頭上玻璃反射的、這個房間不會有的陽光,一邊做愛一邊陷入你更深的孤獨中。女人並沒有超度男人的義務,即使那是她的青梅竹馬,即使那是她同階層可以相濡以沫的人。

 

那就讓惠美消失掉嗎?鐘秀撫摸那一架架他以為會被Ben燒掉的塑料大棚,那麼醜陋雜亂廢棄了的大棚,他哪裡會想到自己珍惜深愛的惠美也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不敢面對自己的深愛,因此他潛意識下縱容了Ben的行為,也導致了惠美的消失。

 

在鐘秀巡視家周遭的大棚的時候,有一個非常精彩又驚悚的鏡頭,冬天長長的日光照出大棚外的他和他的影子,兩者好像共謀凶手一樣漸漸合二為一,他不願面對的欲望是:他也想燒毀一座大棚,就像燒毀自己的窘境一樣。

 

所以鐘秀也是殺人者,他有過很多次機會把惠美拉一把,讓Ben看看自己的決心與捍衛愛人的勇氣,可是他自以為自己是弱者。就像福克納《燒馬棚》裡的十歲少年沙多里斯一樣,「他這點年紀實在無足輕重,索性再輕一些倒也可以遵命飛離人世。可偏偏飛又飛不起,說重又不重,不能在人世牢牢地站定腳跟,更談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轉人世間事情的發展了。」但沙多里斯畢竟告發了燒馬棚的父親,鐘秀卻沒想到阻止以窮人取樂的Ben。

 

而他的對手Ben,這個被他稱為蓋茨比(《大亨小傳》的典故)的成功人士非常自傲,瞧不起將要被他燒掉的那個階層。村上春樹的原著小說裡,「哪裡逮得住!」他很自若地說,「潑上汽油,擦燃火柴,轉身就跑,從遠處用望遠鏡慢慢欣賞。根本逮不住。何況燒的不過是小得不成樣子的倉房,警察沒那麼輕易出動。」

 

電影裡他說的是「警察壓根不會在意」,都一樣,聯系到電影裡惠美的野模女同事說的話:「沒有一個國家是對女人好的」,我能隱約感到導演以最委婉的說法批判韓國的女性狀況,尤其是演藝界層出不窮的虐待女性、剝削女性的狀況。比如說為抗爭性剝削而自殺的張紫妍,還有無數個她,在那個畸形地袒護男性與有錢人的社會,如大棚遇火,徹底消失,何來公義?

 

最後鐘秀沒有燒掉一間塑料大棚,而是脫光所有衣服在Ben的保時捷和屍體上燒掉了。也只是李滄東的一個無力的決裂宣言吧,鐘秀在嚴寒中裸身開車遠去,只是證明了自身的絕望,並不能改變嚴寒什麼。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