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專欄】《寄生上流》:廢墟父親未能說出的遺言

盧郁佳 2019年07月19日 07:00:00
《寄生上流》看似狂想,卻極為寫實。它就是廢墟父親們無言悲傷的肖像。(圖片摘自CATCHPLAY臉書)

《寄生上流》看似狂想,卻極為寫實。它就是廢墟父親們無言悲傷的肖像。(圖片摘自CATCHPLAY臉書)

有雷。

 

韓片《寄生上流》提供了什麼樣的階級觀察?富裕的影響是富太太很怕老公,貧窮的影響是窮老公很怕太太。因為富爸爸是皇上,富太太是奴才。窮爸爸是廢柴,窮太太是死士。這是真的嗎?為何階級內部會產生這樣的權力關係?本文探討貧窮的部分。

 

 

第一個故事是,窮爸爸金基澤內心所受的傷。

 

表面的故事眾所周知。窮人全家混進富家工作,在人前扮演互為陌生人的員工,富家的十歲兒子卻說破他們身上有同一種味道。窮爸爸金基澤原以為是家人共用洗澡肥皂、洗衣精的味道,得知是住地下室的污舊黴味,也就無計可施。

 

裂縫逐漸擴大。富人朴社長告訴太太,金基澤司機身上有味道。像蘿蔔乾放太久的味道,抹布煮沸消毒的味道,搭地鐵的人身上的味道。不知道金基澤聽在耳裡。

 

下次,朴太太搭金基澤開的車,在後座掩鼻,不知道金基澤後照鏡看在眼裡。

 

下次,目睹朴社長對吳勤世窮人氣味掩鼻,金基澤突然大爆炸。回神發現失控,金基澤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生,簡直就像是別人做的一樣。在這之前,連本人在內,無人察覺把他逼到死角的任何跡象。

 

 

報導者網站李雪莉、簡永達、余志偉的報導《廢墟少年》書中,受訪少女「佳儀」回憶爸爸:他國中畢業,工作認識了女友,生下佳儀,沒結婚就分手了。爸爸交到壞朋友,開始碰毒品,進出監獄很多次。村人只要看你有前科,無論發生什麼案子,都說是你做的。爸爸不是不願意找工作,是鄉下工作少,工廠少。他開車送過貨,但後來戒毒身體變差,慢慢沒辦法承受勞累工作,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我一開始不知道原因,他自殺後,我才知道是他心底受傷。」

 

《寄生上流》從結尾的暴力,讓觀眾回頭重看,在笑鬧不斷、緊張刺激的全片底下,重尋陰森伏流。它的角度就是:「我一開始不知道原因,他自殺後,我才知道是他心底受傷。」

 

 

第二個故事是,金基澤的傷到哪裡去了。

 

金基澤被朴社長嫌臭,就像金家的氣窗被街上醉漢撒尿,他沒為自已出頭。無論他對此有什麼感覺,大腦的前額葉都會警告他「小心喔!如果被老闆知道你不滿,你工作就沒了」,所以他忍到不知道自己在忍耐。但是,看社長捏鼻子嫌吳勤世臭,金基澤馬上爆炸。為什麼?因為投射就是大腦用來繞過前額葉的監視,宣洩真正的感受。金基澤把吳勤世當成了自己。前額葉禁止他為自己生氣,可是禁止不了他替別人生氣。

 

金基澤受的傷,放在哪裡,連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地下室,由另一個窮人吳勤世來承受。

 

金基澤、吳勤世都住在地下室。金基澤在豪宅客廳喝酒,吳勤世也到同一客廳聽唱片跳慢舞。兩人同樣開台灣古早味蛋糕店倒閉,每天坐在同一個地方感謝朴社長給他吃住,用同樣的密碼。

 

設計吳勤世這個角色,是金基澤的分身,給觀眾一個觀察解釋金基澤的面向。當金基澤問吳勤世:「你有什麼計畫?」吳勤世說,自己在地下室住得很舒服,感覺好像一直住在地下室,在這兒出生,在這兒結婚,國民年金也沒他的份,他想一直住在這兒。

 

吳勤世說出了金基澤的感受。金基澤跟風創業失敗了,相信自己做什麼都會失敗。因為害怕失敗,不敢再試著與外界接觸。

 

 

第三個故事是,金基澤隱形的傷從哪裡來。

 

電影反覆點染金基澤與環境格格不入,處處受挫。開頭,金基澤雖然繭居,但拼命研究快速摺披薩紙盒的技巧,想增加收入。結果弄巧成拙,摺壞了被扣錢。金基澤不敢理論,由妻子忠淑出面,兒女助陣。

 

金基澤容易緊張。兒子金基宇教家人撒謊騙人,顯出一家演技高下:女兒按朴家門鈴前,嘻哈風背出一串假身分關鍵字核對無誤,即可得心應手。反觀爸爸金基澤,得背兒子寫的台詞,還演得過火。邊開車邊勸誘朴社長入彀,緊張得差點撞車。

 

金家兒女順利脫逃。輪到金基澤逃跑就憨慢,險被抓包,只能貼地裝死。黑暗中匍匐的身影,既屈辱,又悲壯。這說明什麼?草食小動物沒能力反抗掠食者,要逃也沒別人快,只能就地僵硬裝死。金基澤就是食物鏈金字塔的底層,無力保護自己,退縮封閉對他等於安全感。創業失敗繭居,是小動物躲起來。住進地下室,還是小動物躲起來。這是生命的本能反應。

 

金基澤遇到危險躲起來,妻子忠淑自然會去對外週旋。但妻子對丈夫有期待:

 

金家在朴家全體就業,吃運將自助餐小吃店慶功。妻子忠淑笑笑虧金基澤,說就業全是兒女的功勞,金基澤擺什麼老爸的架子。

 

金家在豪宅客廳聚飲,金基澤感嘆朴太太善良。妻子忠淑不滿,說「若我有錢我也善良」。金基澤說「善良」,是說朴太太好騙。忠淑說「善良」,是說若我有錢我也不用騙人。

 

金基澤就是食物鏈金字塔的底層,無力保護自己,退縮封閉對他等於安全感。(圖片摘自網路)

 

兒女對爸爸有期待:

 

金家倉皇逃出豪宅,在暴雨中驚慌失措,女兒恐慌問爸爸怎麼辦。

 

稍後,兒子也問爸爸:「你有什麼計畫?」

 

但爸爸無計可施,只能空言安慰。兒女都想起,爸爸比他們更徬徨。

 

接著,爸爸問兒子怎麼還抱著石頭,兒子說是石頭一直黏著他。原來,石頭來自敏赫,代表陽剛的角色期待:敏赫帶石頭來送金家那天,遇上醉漢來金家窗口小便,爸爸不敢應戰,敏赫卻勇敢反擊了醉漢。所以下次醉漢又來襲,兒子就拎起石頭應戰。此時遇到危機,兒子自問,如果換成敏赫會怎麼辦。

 

兒子相信敏赫不會逃避,所以承擔就是答案。因為爸爸只是個孩子,所以兒女從小得當他的爸爸保護他。這就是兒子面對沉重命運、絕望的姿態。雖不願承擔,卻無法放手。

 

電影結尾,爸爸毫髮無傷,見兒女瀕危,畫面放大了他內心不可告人的痛處。原本決心承擔的,卻發現自己結果什麼都未承擔,這時他的克制全都崩潰了。

 

沉重的是,丈夫、爸爸,背負全家的期待,要解決問題。可是,現實上他已無法滿足妻兒的期待。

 

當初金基澤問吳勤世:「你有什麼計畫?」實際是兒女對金基澤的疑問,金基澤對兒女只能虛言安慰。金基澤內心的真話,唯有吳勤世能說出口:事情誰也解決不了,如果可以,不想負任何責任。

 

相信問題可以和平解決的,是妻子和女兒。

 

 

金基澤一角,由宋康昊出演。導演奉俊昊前作《駭人怪物》中,宋康昊也演個廢爸,在爺爺小吃店打工。女兒賢書中學開家長會,宋康昊叫酗酒弟弟代理出席,結果女兒抱怨叔叔酒臭傳到教室前排。女兒又抱怨手機太爛,老爸安撫說已經存錢要買新機,端出存了一泡麵碗的銅板。女兒說「沒用,都是一元吧」。老爸強辯說「也有五百元,也有五十元」。句句點出這老爸有多廢。

 

反而是爺爺默默跟著後面擦屁股:宋康昊在小吃店烤魷魚,一邊偷吃魷魚腳,惹怒顧客,爺爺吩咐他另送酒菜好生賠罪。賢書被怪物抓走,爸爸叔叔衝動憤怒,跟警察吵著要救賢書,警察不理,爺爺偷偷塞錢給警察。末了也是爺爺花光積蓄救兒女脫逃、整備兒女去救賢書。

 

「我一開始不知道原因,他自殺後,我才知道是他心底受傷。」(圖片摘自CATCHPLAY臉書)

 

奉俊昊另一部《玉子》片中,動保組織一批青年勇闖屠場救寵豬,知其不可為而為,本無勝算,最終也是靠爺爺掏的錢行賄解決。

 

與好萊塢神勇超人截然不同,爺爺務實、入世,放低姿態討好,與人為善,身段非常軟。《駭人怪物》、《玉子》卑微的爺爺,到了《寄生上流》裡,就是出來收爛攤子的妻母們。金基澤的妻子忠淑、吳勤世的妻子雯光,身段軟起來非常軟,有求於人時,低聲下氣叫「姐姐」,被人洗臉也吞落去。家人有難時,她們身段硬起來非常硬,大吼「叫什麼姐姐?閉嘴」。

 

金基澤在家,是個專門負責致詞的司儀,答謝敏赫贈石、感謝社長賞飯吃,成套的場面話非常在行。等兩家衝突對峙,金家落居下風時,金基澤滿口漂亮話想說服雯光,雯光毫不買帳。大後方的金基澤要推開妻子忠淑擠到前線,妻子忠淑擋著不讓他過,自己在第一線拼命。

 

生日宴會突然情勢生變,雖有滿場大男人,最終是誰解決危機?忠淑。

 

兩人對丈夫都扮演媽媽角色,對外都是護衛丈夫的死士,不但軟起來尊嚴可以不要,硬起來連命都可以不要。

 

金基澤有大男人的包袱,不能軟;但貧窮受挫積深,底氣已失,又不能硬。失去應變的空間,仰賴妻子救場,依附關係悲喜酸澀,難分難捨。

 

 

吳勤世如同哈哈鏡,放大了金基澤依附忠淑的那一面:男人在俗世受了重傷,就回歸子宮療癒,地下室就是黑暗安全的子宮。吳勤世挨餓多日後,太太火線救援,見面拿出奶瓶餵他。觀眾領悟,太太體貼他多日未進食,只能吃流質。奶瓶既寫實,也隱喻這對夫妻實為母親和嬰兒的關係。接下來他躺在沙發上享受太太按摩,更令人想到嬰兒吃飽後,母親按摩嬰兒以免脹氣的模樣。他什麼也不用做,太太隨時可以為他擋死。但等到太太再也無法保護他了,吳勤世忽然間變身,原本只想與世隔絕,這時卻像一蓬油礦的火苗從地底下冒了出來,用地獄的烈怒點燃整個世界。

 

吳勤世是金基澤的潛意識。金基澤無法接受的痛苦衝突,都由吳勤世來承受。

 

金基澤結尾為什麼會暴走?吳勤世是解答。失控來自壓抑。

 

如果你相信「出錢的老闆最大,老闆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叫你往東就別想往西」,那麼哪天爆炸做出的破壞之大,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寄生上流》從結尾的暴力,讓觀眾回頭重看,在笑鬧不斷、緊張刺激的全片底下,重尋陰森伏流。(圖片摘自CATCHPLAY臉書)

 

 

就如香港暢銷網路小說的書名《男人唔可以窮》(男人不可以窮),金基澤和吳勤世,呈現了底層男人反覆受挫,無法符合「男人要對這個家負起責任」的陽剛期待。依賴妻子能屈能伸、對外靈活週旋謀生。妻子委屈,丈夫也背負了深沉的自尊傷痛。

 

《廢墟少年》書中,台大教授藍佩嘉受訪說,訪談板橋、宜蘭漁村的父親們,發現他們幾乎都負債,有人創業想黑手變頭家,最後失敗;有人失業只好借卡債,導致離婚。有人躲在家裡喝悶酒,有人一旦尊嚴被挑戰,就激烈回應家庭與社會。

 

在《寄生上流》中,想黑手變頭家,就是金基澤和吳勤世開古早味蛋糕店失敗。之後金基澤繭居在家,吳勤世負債被追殺,躲入地下室。兩人結尾都「激烈回應家庭與社會」。

 

《寄生上流》看似狂想,卻極為寫實。它就是廢墟父親們無言悲傷的肖像。

 

※作者為作家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