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教書的法政學者，成為建國國父，極力推動社會主義價值，捍衛主權與民族尊嚴，致力於轉型正義，為此他誓死緊抓權力，堅持只有他能統治國家，當失敗政策破壞國家的經濟基礎，給國家帶來經濟毀滅，他保護權力的做法，是不斷的找出政治敵人，一個個鬥倒可能的威脅，直到2017年他因為竟然還想把權力傳給年輕的再婚妻子，才終於遭驅逐下台流亡，2年後，這位信仰「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的強人過世，一生功過蓋棺論定，留下一個殘破貧弱的崩潰國家。

辛巴威在英國殖民時代有「非洲糧倉」的美譽，如今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到2020年初將有半數辛巴威人缺乏糧食面臨餓死，急需外援；在殖民時代，曾經是非洲最為現代化的地區，是非洲有電力的先驅，如今，一天卻只有幾個小時有電，通常是在晚上，其結果是辛巴威工人不得不「晝伏夜出」，摸黑上班，祈禱今晚會有電讓工廠運作，大白天則人去樓空，廠房設備都因為缺電閒置，家庭主婦也一樣得晝伏夜出，半夜醒來，才能用晚上的電來讓電熨斗燙平衣服；至於自來水，那更是一個禮拜只會來幾個小時，於是辛巴威人只能用桶子洗衣服。

這一切都跟單一一個個人有關，那就是辛巴威的「國父」穆加比。穆加比壯年時代與南非的曼德拉同為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兩顆耀眼明日之星，兩人也都曾先走武裝抗爭的路線，也一樣遭逮捕而遭到長年監禁，最後也同樣因為白人政府遭國際壓力，最終在選舉中上台，不過上台後路線大有不同，穆加比1980就上台，他諸多政策摧毀國家的前例，讓1994年選上總統的曼德拉心生警惕，任內極力推動民族和解，雖然他的努力被之後繼任者的黑人民權至上主義破壞，但是曼德拉的遺澤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讓南非沒有完全走上辛巴威的毀滅之路。

曼德拉的偉大不僅來自人格高尚，也來自有前車之鑒可以參考。那麼穆加比又是怎麼把辛巴威搞砸成這副德行？教書出身的學者個性、堅信社會主義、全力擁護民族尊嚴，對價值的堅持釀成對權力的絕對戀棧，又崇拜「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鬥爭手段，絕對的權力很快演變成絕對的貪腐，當國家敗壞，穆加比保衛權力的方式，卻是高舉各種價值來進行政治鬥爭，讓國家無止境的陷於自我破壞的空轉之中，在穆加比寧可摧毀國家也要死抱權力的統治下，辛巴威只能走向毀滅。

穆加比一輩子統治辛巴威

辛巴威人或許會怪罪南非福特海爾大學，在非洲殖民時代，福特海爾大學是提供黑人高等教育的重要教育機構，教出了第一批受西式教育訓練的非洲黑人知識分子，其中就包括穆加比，他於1950~1952年在此攻讀教育、法律、行政與經濟，奠定了日後思想的根基，他受到甘地領導印度獨立運動的啟發，從此立志成為政治家，畢業後他在1957年就已經獨立的迦納教書，更嚮往獨立運動，並深深信奉社會主義與馬列思想，1960年回國後，很快加入反抗運動，沒幾年就遭逮捕，入獄11年，在獄中，他持續精進自己的學術。

1965年，當時的白人政權宣布獨立成為羅德西亞，但並不受國際承認。穆加比出獄後，於1975年潛逃到鄰國莫三比克，成為境外反抗軍的領袖，1972到1980年的反抗戰爭造成2.7萬人死亡，其中大多數都是黑人，但是穆加比安全的只出唇槍舌劍，儘管他代表反抗軍發表政治宣言，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真的扛起武器上前線過。

這場讓辛巴威人犧牲慘重的反抗戰爭，交戰雙方卻根本都不受國際支持，英國對羅德西亞白人政權沒有太多好感，羅德西亞主要的外援只有同樣也遭國際孤立的南非白人政權，辛巴威反抗軍主要受到兩個鄰國莫三比克與坦尚尼亞的支持，但是兩國也並不想要戰火繼續，於是就在英國與非洲鄰國的壓力下，1979年羅德西亞與黑人反抗軍走上談判桌，雙方和談並於1980年舉行大選，穆加比勝選並從此開始一輩子統治辛巴威。

在談判前，穆加比卻對鄰國「壓迫」他停止「即將勝利」的游擊戰感到非常不滿，當然，實際上若繼續打仗下去，穆加比恐怕永遠也無法推翻白人政權，只會釀成更多黑人死傷，但他的「堅定意志」脫離現實，從此時就已經顯現。

他不是曼德拉

1980年大選時穆加比身為「解殖英雄」旋風席捲選票，大獲全勝，在國會100席中取得57席，當選時，他發表令人感動的演說，因為當時支持者擔憂英國會操控選舉辦法來阻止穆加比勝選，穆加比呼籲「保持冷靜」，「尊敬對手，並且不要做任何會破壞和平的舉動，不論我們有沒有勝選。」這樣的發言乍聽之下，有如是曼德拉等級的偉大政治家。

但是，過不久，穆加比就露出馬腳，他只有講稿追求和平，執政之後，立即動手剷除政治競爭對手，儘管他日後總是以對抗歐美白人霸權自居，在非洲各國之間自傲是對抗白人的領袖，成天批判一切都是「帝國主義」的錯，但是，1980年他一上台，優先對付的竟不是白人，而是黑人，1980~1981年他全力對付另一位反抗運動領袖約書亞‧恩科莫，一方面雙方不同部族，原本就有既有衝突，一方面他不允許同為反抗白人霸權「革命英雄」恩科莫的勢力存在，那會威脅他「解殖英雄」獨一無二地位，這招牌只可以一個人有。

1982年，穆加比把恩科莫逐出內閣，緊接著，1983~1985年，穆加比竟然派出在北韓受訓的部隊，攻入辛巴威西部，恩科莫的主要支持區，謀殺人民消滅異己，在這場跟對抗白人一點都無關的部族殺戮中，估計有上萬平民死亡。在殲滅了恩科莫的支持勢力後，1987年，穆加比強行併吞了恩科莫的政黨，清除完眼中釘，沒有政治對手可制衡以後，穆加比恬然自得的擴權，同年修憲將總統權限擴大為「執行總統」，兼任國家領袖、閣揆，以及軍事領袖，也就是成為跟希特勒集所有權力於一身的「元首」。

理所當然的，1988年穆加比本人成為辛巴威的首任執行總統。穆加比立即揮舞他無上的權威，把國家資源全都投注到社會主義價值上，其中最主要是醫療保健以及教育，「窮不能窮教育，苦不能苦孩子」，大力投資教育，有什麼錯？

自1980年起出生的辛巴威下一代「生而自由人」，在穆加比大力投資教育下普遍受教育（恩科莫的支持區域除外），但是穆加比醉心於社會主義價值，經濟產業一攤死水，這些受教育的「生而自由人」到了2000年，開始逐漸中學畢業要找工作，一出社會才發現學校學了老半天完全沒有用處，辛巴威經濟體根本就沒有這些學校所學的知識能派上用場的工作，於是一整世代的都市青年大反動。

曼德拉的遺澤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讓南非沒有完全走上辛巴威的毀滅之路。（美國前總統歐巴馬在曼德拉百歲冥誕紀念會發表演說／湯森路透）

把自己的挫敗怪罪於「敵人的陰謀」

2000年穆加比正要進行下一步的擴權，打算制定新憲法再度擴大自己的權限，卻遇上全面性的反對，主要由都市、年輕人的力量組織成反對黨民主改變運動（Movement for Democratic Change），阻撓了穆加比的制憲計畫。

穆加比大怒之餘，立即把自己的挫敗怪罪於「敵人的陰謀」，稱反對力量通通都是白人在背後資助，雖然的確有辛巴威白人富農資助反對運動，但那絕非反對運動會興起的主要原因，不過穆加比反正就是把反對者都打成「白人滲透」，即使當時英國根本不想理會辛巴威發生什麼事，而辛巴威白人也早已從戰後的21萬人減少到7萬人，穆加比仍然發動反帝國主義聖戰，聲稱白人與受白人資助的反對者都是英國殖民主義的走狗。

穆加比也正為另一個問題傷透腦筋，反抗戰爭時代的老兵，退休金成為政府相當大的財政負擔，同時政府資金又因為穆加比大而無當的大政府社會主義政策，以及極權必然帶來的貪腐虧空挪用公款問題而阮囊羞澀，若發不出退休金，這些穆加比的鐵桿支持者可會倒戈相向。這問題該怎麼解決？穆加比雖然內政無能，但是毛左的鬥爭思想卻是熟練到不行，他立即想到一箭雙鵰的好辦法。

那就是：乾脆叫軍人去搶白人的地，主張白人土地都是殖民時代沒有「轉型正義」留下來的不當資產，應該分配給黑人，這下政治問題解決了，一方面消滅資助反對運動的白人，一方面也讓軍人滿意，甚至，在轉移白人土地的過程中，還順便讓大量親信強佔土地，中飽私囊，真是妙計！

天底下豈有這麼好的事，出來混總要還，當具備專業的白人都被趕走了，新取得土地的黑人，不知如何施肥，灌溉，使用農業機器，就算知道要用，也沒有相對的資金，甚至連種子都缺乏，搶來的農地最後大量棄耕，於是原本是非洲糧倉的辛巴威，幾年內突然嚴重缺糧，變成急需糧食援助，精於鬥爭的穆加比照樣把國家慘劇化為政治優勢，當糧食援助抵達，他只分配給自己的支持者，想把反對運動餓死。

在原本是出口支柱的農業崩盤下，辛巴威自2000到2008年經濟萎縮超過三分之一，失業率高達80%。辛巴威人只能大舉外逃。

只能「用腳投票」大舉出走

但是穆加比仍然死抱權力不放，2008年大選對手獲勝，穆加比硬是宣稱不分勝負，第二輪投票時，穆加比全國性的毆打、謀殺對手支持者，導致對手只能退出選舉並向荷蘭領事館尋求庇護，在同額競選下，穆加比以85%選票連任。之後，受到國際壓力，不情願的讓對手擔任閣揆，但在辛巴威的總統集權憲法下，也只是聊備一格，下一次選舉，他就將對手一腳踢開。

穆加比長期執政下，辛巴威貪汙腐敗經濟停擺，施行盲目的保護主義，對內大肆抽取民脂民膏供養大政府，政府直營事業竟然佔GDP14%，商業國營企業也佔7.5%，這些事業多年來因貪污腐敗、安插人事，更肩負眾多政治上的錯誤決策，多數瀕臨破產。

為了支應揮霍無度的政府開銷，中央銀行只得大印鈔票，辛巴威貨幣通貨膨脹到以兆計算的辛巴威幣只能換上1美元，成為世界笑柄，不得不自廢貨幣，改採「美元化」，很快的演變為美元嚴重短缺，又推出很快就一文不值的電子貨幣，辛巴威政府本身也搖搖欲墜，債逼眉毛，積欠非洲發展銀行6.42億美元、世界銀行14億美元、歐洲投資銀行2.94億美元。由於積欠貸款未償，已無法再向國際組織取得新貸款。

辛巴威人民在這樣的蠻橫無能統治下，只能「用腳投票」大舉出走，1,300萬人口有超過300萬人逃出國外，其中大多前往南非，造成南非人嚴重排斥辛巴威，而在國內經濟停擺下，辛巴威流浪海外的「辛勞」，所匯回的款項，竟然超過了辛巴威包含礦場在內的所有出口所得，也超過國際慈善援助款，成為辛巴威最大外匯來源。

把辛巴威搞成這副慘狀的穆加比，卻始終自認為只有他才能領導國家，2017年2月，他遭政變下台驅逐的前夕，他還表示他要參選2018年總統大選，因為「人民要我站出來參選，黨內各處都要我站出來參選，大多數人民認為沒有其他人選能替代我、繼任我，沒有一個像我一樣可被人民接受的。」「人民會以穆加比總統為參考基準來審視其他人。」穆加比以為只要「其他人都不可接受」，人民就只能繼續選擇他。

2017年，穆加比拒絕退位，引發全國遍地開花抗議活動。（湯森路透）

穆加比很早就透露想要終身當權，2008年時曾宣稱「只有上帝能讓我下台」，2016年在非洲聯盟演講時公開宣稱將執政到蒙主寵召，但穆加比還想不只如此，他最終下台的導火線，是在2014年竟然將他的第二任妻子提拔為接班人，想要在他去世後仍然以「家天下」繼續統治辛巴威，原本還想等待高齡的穆加比去世的辛巴威人終於忍無可忍，2017年11月，由他的長年黨內忠臣與軍方發動政變，穆加比下台並遭流放。

穆加比原本是「推翻殖民統治」的解放英雄，辛巴威人選他上台之後，他高舉轉型正義，英國殖民時代的首都索爾茲伯里以英格蘭地名命名，穆加比改名為哈拉爾，建立國家英雄紀念碑，紀念諸多為了反殖民拋頭顱灑熱血的辛巴威先烈，宣示革命反殖民的政治正確；他時時高舉社會主義、民族主義，在這些「價值」下，把所有競爭對手都打為「反革命」敵人，一個個摧毀，一步步踐踏民主，最後，辛巴威人再也無法擺脫他，即使遭政變下台，他惡政的後果至今仍然糾纏著辛巴威。

1970年代，反抗時代的穆加比受訪時說：「我們不會犯下其他黑人非洲國家犯的錯誤，我們會從它們的錯誤中學習。」執政一輩子之後，他成為現代歷史上最臭名昭彰的國家管理失敗錯誤範例，如今穆加比的一生蓋棺論定，只能說，辛巴威人以自身的悲劇，親身體會了海耶克的真知灼見：社會主義與集體主義以及中央計畫經濟，都無可避免的是「走向奴役之路」。（參考資料）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