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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蝸藤專欄:從北美獨立戰爭學到的事(上)

黎蝸藤 2019年09月29日 07:00:00
誰又會料到,幾年時間,北美殖民地的精英就濟濟一堂,簽署獨立宣言,開啟北美的「時代革命」。(維基百科)

誰又會料到,幾年時間,北美殖民地的精英就濟濟一堂,簽署獨立宣言,開啟北美的「時代革命」。(維基百科)

北美爲什麽要獨立

 

大約二百五十年前,世界發生了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件:美國獨立戰爭——北美人民站起來了。這不但是美洲一連串獨立運動的起點;也是從大航海時代西方列強海外殖民以來,世界上殖民地人民第一次成功地擺脫母國獨立,直到二十世紀,此舉都被廣大飽受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壓迫的人民視爲光輝火炬;戰後誕生了第一個構建在三權分立基礎上的、民主自由的共和國,成爲民主社會的典範;《獨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成爲「最爲人所知的英語句子」,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革命志士(包括中國的革命志士)、民主鬥士和人權鬥士;新興大國泱泱升起,在一個多世紀後,美國取代英國成爲全球霸權至今。

 

然而,倘若把目光回調到戰爭發生之前十幾年左右,就會覺得之後發生的這一切都不可思議,至少快得不可思議。

 

首先,民族上,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的人民不是被英國征服的原住民。他們絕大部分都是英國人,從英國而來,稱英國為老家(Home)。他們說英文,過著英國式的生活,大部分生活技能、社會運作模式,以及精神生活,都與英國差別不大。沒有一個單獨的「美利堅民族」。

 

第二,政治上,他們效忠英國國王。十三個殖民地的建立,儘管起源各有不同,但他們都從國王處拿到殖民地特許狀。換言之,他們建立殖民地的政治基礎,正是英國國王的授權。到了18世紀中期,所有殖民地都變成皇家殖民地(Crown Colony)。正所謂「皮之不在,毛將焉附」。沒有「一個英國」,殖民地就成爲「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第三,在經濟生活上,英國本土也是最大的貿易夥伴。北美殖民地是典型的外向型經濟,嚴重依賴英國。北美主要的產品是農產品,大部分銷往英國,或者供英國市場,或者由英國進一步分銷到其他國家。生活用品和製造業產品則需要從英國進口而來。加上航海法案,大部分遠洋航運都用英國船,北美殖民地對英國的經濟依賴更深。

 

第四,在殖民地内部,十三個殖民地互不統屬,成立的因由各有不同,有的殖民地的建立者還是從另一個殖民地逃亡出來的(因此宗教觀還互相衝突)。它們之間互相的貿易經濟聯係,還不如各自與英國本土聯係來得緊密。即便是各殖民地的精英階層,互相接觸也不多,更遑論普通人民。

 

第五,1763年,大英帝國剛在全球範圍擊敗了最強勁對手——法國,也讓老牌帝國西班牙再次俯首;在歐洲把離岸平衡玩到極致,在亞洲佔領了最富裕的印度,在北美搶走了法屬加拿大和西屬佛羅里達。皇家海軍在此後一百多年成為儼然不可戰勝的皇牌海軍,大英帝國首次建立了全球霸權,向日不落帝國邁進。英國看起來是不可戰勝的。

 

第六,更進一步,北美人並沒有在該過程中缺席。在北美戰場,北美精英廣泛參與對法國和印第安人的戰爭,與英國軍隊並肩作戰。戰爭勝利後,大英帝國風頭無量,北美殖民地精英上下也以身爲英國人而驕傲,享受「大英帝國」的榮耀。

 

不做英國人

 

然而,誰又會料到,僅僅十三年後,北美殖民地的精英就濟濟一堂,簽署獨立宣言,開啟北美的「時代革命」。

 

從為大英帝國歡呼雀躍,到「不做英國人」,間隔不過區區十三年——歷史就是如此魔幻。

 

其實這十三年間,英國不是做得很差,甚至可以公允地說,若從「事後的角度」逐件單獨抽出來看,大部分統治措施都合情合理。

 

首先,大英帝國在七年戰爭中,背上了相當於今天三百億美元的債務,財政收入的一半被用於償還債務利息。英國在北美花費了大量軍費,趕跑了「法國鬼子」,還打跑了印第安人,保障了北美殖民地的安全。向北美徵稅,用以填補英國的財政窟窿,不可謂不合理。更何況,與英國人民的負擔相比,北美人此前的稅負輕得驚人。英國人的平均稅率大概為20%,而北美人平均只有1-2%(主要還是支付給殖民地政府)。同享大英帝國的榮耀,北美人爲何不需要向「中央政府」交稅?再説戰後,駐扎在北美的英國軍隊主要目的是防止印第安人襲擊,要北美支付軍費,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

 

其次,在獨立宣言中羅列的英國「惡法」,固然觸動了北美人民的一些利益,但是否真的已到了民怨沸騰,讓人「不得不反」的程度?令人懷疑。

 

一些措施在英國看來,只是「依法治國」而已。比如糖法(Sugar Act)實施的對糖類食品的新進出口關稅,比以往訂立的標準還要低。只是糖法實施後,英國為令法律「不變形,不走樣」,「嚴正執法」打擊走私分子而已。

 

有的法律,其實在英國一早已經實施,證明行之有效,而且客觀而言也不是很重的負擔。比如著名的印花稅(Stamp Act),除了律師證、學位證書等專業證書比較貴(10英鎊,相當於今天1500美元)之外,其他普通的文件所需印花並不高。比如一百英畝土地的證明文件,只要1先令6便士,相當於現在的10美元。

 

有的法律,其實是讓利給殖民地人民。比如茶葉法(Tea Act),允許東印度公司不再受《航海法案》的限制,可以不先經過英國本土,從茶葉出產地(中國、印度、錫蘭)直接運茶葉給北美。這樣可以降低茶葉價格,滿足殖民地人民「日益增長的茶葉需求」,本來理應是殖民地人民「喜聞樂見」的善政。只恨那些「要賺盡最後一分黑錢」的波士頓茶葉商,煽動「不明真相」的年輕人,不但蒙面(把面塗花),還僞裝為印第安人,把價值相當於現在170万美元的茶葉(重量9万2千磅)傾倒落海。

 

第三,在英國人,特別是國王喬治三世眼中,自己已經足夠寬大。印花法實行後,北美人非常不滿,組團到倫敦「鬧」,英國也就服軟,將其廢除了。可是北美人爲何還要得寸進尺?

 

第四,英國人當然也有嚴苛的一面,特別是對「最不聽話的孩子」馬薩諸塞。可是,即便在波士頓倒茶葉案後,英國立法懲罰馬薩諸塞(Intolerable Act),但也僅僅對此一地苛刻,馬薩諸塞爲何能夠拉攏其他十二個殖民地,幫自己「墊背」?

 

母國政權過度介入殖民地生活

 

英國統治者與殖民地人民的思維差異如此大,究竟是何原因?從中我們又能得到怎樣的啟示?筆者認爲,至少以下幾點是尤其值得強調的。

 

首先,「河水犯了井水」,母國政權過度介入殖民地社會的生活,引起後者反感。

 

從殖民地建立之初,北美社會就幾乎「自生自滅」,人民「高度自治」,自己選出議會。儘管英國向殖民地派出總督,但總督的無上權力大都停留在紙面上。總督是「流官」,通常只擔任五年,此前與當地並沒有很深的聯係,故嚴重依賴本地政治機構管治。因而,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當地人民選的議會(立法會)和由本地精英組成的顧問機構(相當於行政會議)有很大的權力。他們不但主導殖民地的日常事務,還有效地制衡了英國通過總督的干預。至於再下一級的地方機構,更完全由民間選舉產生。

 

總督的最重要工作,就是徵收進出口關稅,確保「航海法案」等重商主義措施在北美得以落實。殖民地人民不直接向英國交稅,對後者總體的稅收負擔只體現在進出口上,而這種稅負普通人並不會直接感受到。如此,殖民地人民的日常生活,幾乎不受英國政治影響。

 

但在七年戰爭之後,英國打破了「河水不犯井水」的慣例,開始深度介入北美事務。其中有兩項措施最失人心。

 

19世紀移居美國的歐洲移民。(維基百科)

 

第一項就是前面提到的印花稅。印花稅的負面作用不完全在於有多貴,而在於它是首個北美普通人直接向英國繳交的稅項,心理衝擊之大不言而喻。而更嚴重的是,它要求北美人用英鎊或硬通貨(金銀)等繳交,不承認北美殖民地銀行發行的貨幣。此前英國還通過紙幣法(Currency Act),禁止北美發行紙幣。當時北美銀行系統混亂,各州各銀行自行發行貨幣,硬通貨奇缺,各銀行的貨幣即便面值一樣,價值也不同。因此北美當時最主要的交易方式是以物易物和記賬。印花稅雖然不貴,但交易頻繁,而且每次都要現金,極為不便。

 

第二項是英軍在北美直接駐軍,這在七年戰爭之前從未有過。北美人不但直接感受到「紅龍蝦」的壓力,英國還制定駐軍法(Quartering Act),規定英軍有特權,可以要求本地政府提供住宅和食物。此舉分外擾人,因爲當地政府在公共空屋不足的情況下,唯有安排英軍進駐普通居民家,與普通北美人「同吃喝」。

 

其實,正如印花稅在英國行之已久一樣,駐軍法也是英國本土的法律。並非是英國對北美殖民地特別實施的暴政。英國統治者沒有想到的,其實說白了就是,「河水犯了井水」之後,河水再甜,喝慣井水的人也不樂意喝。(待續)

 

※作者為旅美學者

關鍵字: 英國 北美 殖民 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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