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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諳孔教弊 枉言正與邪——評馬英九教師節貼文

秦胆 2019年10月02日 07:00:00
中國從批孔到國學熱,不過是中國政治需要的一場轉換。(湯森路透)

中國從批孔到國學熱,不過是中國政治需要的一場轉換。(湯森路透)

教師節當日,也是民進黨創黨紀念日,距離中國國慶日也僅有兩天,馬英九在臉書上發文,以祭孔一事肯定中國的「改邪歸正」,指摘民進黨去中國化,同時以正統自居,最後還不忘提醒蔡英文為政以德。在這篇一石多鳥的行文裡,內容經不起推敲。

 

尊孔批孔為招魂

 

馬英九對比中國文革時期和30年來對孔夫子態度的反差,認為尊孔是「改邪歸正」,同時以蔣介石60年代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再構成一組對照,把尊孔當成正統與否的準繩,以文化面向遮掩政治歧見,殊不知國共兩黨尊孔與批孔的選擇,根植於各自的意識形態,更取決於現實政治的需要。

 

中國批孔不只是文革初期的破四舊九一三事件之後的批林批孔,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傳統的思維便作為毛澤東、李大釗等人排斥儒家的「進步」取向。

 

延安整風之後,定於一尊的毛澤東更以秦始皇自比,自稱馬克思加秦始皇,將50年代的鎮反比作焚書坑儒。1958年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毛澤東在會上說到「秦始皇是個厚今薄古的專家」,林彪插話道「秦始皇焚書坑儒」,毛澤東反駁稱「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份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獨裁者,是秦始皇,我們一概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1965年,毛澤東在接見胡志明時說:「在中國歷史上,真正做了點事的是秦始皇,孔子只說空話。幾千年來,形式上是孔夫子,實際上是按秦始皇辦事。秦始皇用李斯,李斯是法家,是荀子的學生。」

 

聽其言,觀其行,國共易位不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從南京到北京的嬗變,國家權力滲透到社會的毛細血管,傳統鄉土社會中的村社、行會、宗族被消解,這種大共同體一元化統治如同周秦之變(法家化)的繼續,難怪毛澤東寫詩給郭沫若稱「祖龍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由此可知,毛時代的批孔表面繼承破舊立新的進步思潮,實際上正是用法裡反擊儒表,以傳統反傳統,如歷史學家唐德剛在《毛澤東專政始末》所言,毛從蘇俄學到列寧主義的皮毛,更喜歡讀中國線裝書。這種本土的思維結構使毛澤東精熟於法家的法術勢,遂有翻雲覆雨的政治運動。

 

批林批孔運動同樣如此,「九一三事件」中,被寫入中共黨章的接班人,竟然對偉大舵手懷有不臣之心,鼓吹個人崇拜最賣力的林彪原來是野心家,個人崇拜陷入宣傳和權鬥相背離的尷尬境地,與之相連的文化大革命的理論也受到懷疑。墜亡的林彪及其集團後被說成效法「孔老二」、「克己復禮」、「復辟資本主義」的極右路線,毛澤東借批孔之名來批駁林彪篡黨奪權的二心,彌補文化大革命理論的虧空。

 

毛死後,權鬥中獲勝的鄧小平修正了毛時代繼續革命路線以重建自我的合法性,如平反冤假錯案,不再放手發動群眾,對傳統文化也從批判轉變為默許乃至選擇性鼓勵的態度,中共黨史有「撥亂反正」一詞概括毛鄧之變,不知馬英九所言的「改邪歸正」是否語出於此。

 

八九民運以六四彈壓作結,加之蘇東巨變的危局,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已然破產,雖然理論上仍未放棄階級鬥爭的窠臼,但內裡已由民族主義逐漸填充,支撐民族主義的精神資源很大一部分便是國學,原因有三,一是八零年代尋根文學及氣功熱的鋪墊,二是對海外新儒家的羈縻,三是對西方思潮根本懷疑(如鄧將學潮歸因於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在90年代末期,2004-2008年和2016年至今中國三度國學熱,都可以看到官方宣傳與推廣的痕跡。

 

中國從批孔到國學熱,不過是中國政治需要的一場轉換,同樣,對於國民黨60年代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不能脫離其時空背景空談道統。

 

敗走台灣的國民黨亟須統治正當性,除了土地改革等經濟措施站穩腳跟外,動員民眾並將其引向反攻大陸的目標是蔣念茲在茲的,各種運動遂接踵而至:1953年克難運動、1954年建艦復仇運動、1956年支援武漢學生反共運動、1958年保衛金馬運動、1962年青年自強運動、1964年毋忘在莒運動。

 

1966年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可以看作是上述運動的繼續與轉向,戰時狀態的號召力三鼓而竭,轉向思想文化領域的重建便成為重整合法性的強心劑。除卻維護統治正當性的考慮,復興國學還有對沖自由主義的考量。彼時雷震的《自由中國》雜誌和李敖的《文星》雜誌刊發的論說,也給色厲內荏的官方意識形態帶來了挑戰。

 

道統依附於政統,國共兩黨的成敗興衰也並不系于尊孔與否,因此無所謂正邪,肯定中國「改邪歸正」,潛台詞便是提倡國學的國民黨才是正統,在馬看來,國民黨雖然痛失南京七十載,但中華文化的存續也算小贏了共產黨一著,這無非是酸葡萄心理釀造的優越感,可悲又可笑。

 

馬英九肯定中國在尊孔上「改邪歸正」,潛台詞便是提倡國學的國民黨才是正統,這無非是酸葡萄心理釀造的優越感,可悲又可笑。(圖片取自馬英九臉書)

 

儒學與現代社會不相容

 

馬英九稱自己「在臺北市長任內親自主持祭孔典禮,並簡述孔孟思想的現代意義,儒學本身不是現代化理論,如果說還有什麼「現代意義」,那正是國共兩黨填補合法性的說辭。

 

筆者不知馬英九所言孔孟思想指代的是工具化的法儒還是原教旨的古儒,就前者而言,即便是在傳統社會,也問題多多。

 

傳統社會的政治文化結構是「儒表法裡,濟之以道」,儒學提供了溫情脈脈的道德假面和科舉參考書目,法家則化為帝王權術,成為實際主導的遊戲法則,二者的表裡矛盾之外亦有放浪形骸、逍遙自在的道家避世哲學,儒法道如此互補,在西學東漸之前成為穩固的心理結構,塑造著犬儒、虛偽和功利的民族性,正如學者秦暉總結道的,「當天下法密之時,心存申韓而口稱孔孟,假道學與虛偽的禮教彌漫於世,一旦法密生亂,便由申韓而老莊、『逍遙』地大縱其欲,而出現禮崩樂壞、綱常掃地的局面,犬儒哲學轉化為痞子行為。

 

早就『看透了一切』的聰明人從『存天理滅人欲』的高調一變而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轉眼間事耳。原先『法密』之時權慾薰心,『亂生』之際自然就利慾薰心;原先在官場上習慣了講假話,如今在市場上自然習慣於賣假貨。於是紀綱廢墮,惡欲橫流,真有國將不國之勢,到一定時候,這樣的危機又會導致『治亂世用重典』的呼聲,經過一番動盪重新回到『法不得不密』的狀態。」

 

再說回古儒,原教旨的儒學提倡回到過去,維護行將瓦解的「周政」及其倫理價值,那正是未被君權貫穿的小共同體社會,這種理想也成為明清之際知識份子反對家天下的思想源頭。可真正實現天下為公的,恰恰是西學,這是連晚清涉洋知識份子(如徐繼畬、郭嵩燾、馬建忠、王韜、薛福成、陳蘭彬、劉錫鴻)都不得不承認的,如福建巡撫徐繼畬便在《瀛寰志略》中盛讚華盛頓「起事勇於勝廣,割據雄於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裡,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駸駸乎三代之遺意。」正是西學實現了原教旨儒家的社會理想,還有必要捨近求遠,在傳統中發掘現代,去尋找孔孟思想的所謂現代意義麼?

 

儒學強調的秩序等差、男尊女卑、祖先崇拜,帶來的權力結構神聖化、密室政治、父權重壓和奴性人格與現代社會強調的性別平權、公開透明完全相反,這種沉屙不僅不應該繼承或轉化,反倒應該徹底反思並拋棄。1999年,韓國學者金經一察覺到這一點,在其著作《孔子死,國家活》中大聲疾呼,「韓國社會的荒謬醜態正是拜儒家文化所賜,後者培養了結構性的偽君子……是時候效法百年前的日本,放棄儒教完成蛻變了」。

 

看看日韓,想想台灣,背負大而無當的先王之道(包括號稱繼承其道統的總理遺教、總裁遺訓)毫無必要,反倒成為轉型的阻力,台灣的去中國化正當其時(或許去中國化正名為台灣化更加準確),不僅要去除可見的威權遺跡如銅像、校名、貨幣圖樣,更要去除「與現代民主自由價值相反的一套皇權官僚體系、儒化法家的政治哲學、自上而下的中央地方關係、及依附於它的一套價值、制度和文化」(富察語),如此才能光復台灣的本土價值,才能完成未竟的奇蹟

 

抱殘守缺的馬英九在精神上還停留在百年之前,與其批評蔡英文缺乏所謂的「為政之道」,不如反躬自省,看看自己馬金(溥聰)八年是否遵循了德政,看看自己太陽花期間是否遵循了仁政,再來臧否他人,以免徒增尷尬。

 

※作者為中國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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