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川普10月9日突然宣佈把美軍撤出敘利亞北部地區。僅僅過了一個星期，中東局勢已經一如預期地開始新一輪大混亂。隨著土耳其揮軍南下，進攻敘利亞庫德人的控制地區，要在敘利亞邊境建立一道三十公里，由土耳其控制的「緩衝區」，短短幾天已經導致數十人死亡。

庫德人是中東地區第四大民族，卻沒有自己的國家。三千萬之衆分佈於土耳其、亞美尼亞、伊拉克、伊朗、敍利亞等國。其中，土耳其庫德人大約佔一半。雖然庫德人分散在幾個國家，但其人口基本上分佈於連成一片的「庫德斯坦」（Kurdistan，即「庫德人的土地」）地區。這成爲庫德人獨立的理由（因爲他們是這些地區的原居民），也成爲這些國家深恐「國家分裂」而刻意打壓庫德人的理由。這些國家不但擔心本土庫德人的獨立運動，也擔心鄰國的庫德人搞獨立會帶動本國庫德人加入形成一個「大庫德國」。

上世紀90年代初，伊拉克獨裁者薩達姆·侯賽因壓迫伊拉克北部的庫德人。海灣戰爭後，伊拉克庫德人在美國的支持下，成立了自治區。這個標志性的事件，是現代庫德人自治的開端，也是美國與庫德人結盟的開始。六年前，在敘利亞内戰中，伊斯蘭國興起，橫跨敘利亞和伊拉克，兩國的庫德人都身處對抗伊斯蘭國的第一線，美國一直軍事支援庫德人，實質上也嚴重依賴庫德人對抗恐怖分子。事實上，在美國的盟友中，庫德人是對抗伊斯蘭國最得力的武裝。如果沒有兩國庫德人，伊斯蘭國可能還在肆虐。目前敘利亞庫德人地區還有一個關押伊斯蘭國戰俘的營地。

庫德人經過實戰的洗禮，也通過戰爭壯大，自然希望進一步自治乃至建國。但有意志是一回事，如何衝破國際格局的限制真正獨立又是另一回事。伊拉克庫德人前年公投決議獨立，但至今尚未成事。敘利亞庫德人力量對比尚不如伊拉克庫德人，要達到真正的自治，保有現在的勢力範圍，還必須與敘利亞乃至中東各方力量周旋。庫德人一直是美國的盟友，又在戰爭中立下大功，自然有理由期望得到確實的回報。

土耳其積極「重返中東」

土耳其境内的庫德人最多，土耳其政府對庫德獨立運動恐懼最深。土耳其人希望建立一個完全的突厥國家，他們把庫德人稱爲「山地突厥人」，以土耳其語為唯一官方語言，禁止在庫德地區穿著民族服裝，禁止給孩子起庫德人的名字。1978年，庫德人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等人成立庫德工人黨（Kurdistan Workers' Party ，PKK)，開始爭取庫德人的公民權利。結果兩年後，庫德人反而遭到土耳其政府更强力的打壓，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實施高壓政策，包括在私人和公共場合全面禁止說庫德語。庫德工人黨舉行武裝起義。1984年，土耳其政府和庫德人發生大規模武裝衝突，多達數萬人死亡，大部分是庫德平民。土耳其政府隨後秋後算賬，大批庫德記者和政治家無故「消失」。戰火斷斷續續到2013年。

這時伊斯蘭國興起，土耳其擔心庫德人内外「勾結」，於是向在監獄中的奧賈蘭釋出善意。3月奧賈蘭宣佈停火，開始和平談判。對有志於「突厥民族偉大復興」、「土耳其再神權化」、以及「重返中東」的土耳其總統厄爾多萬來説，連庫德人要求保有傳統文化的要求都不肯答應，更不可能給庫德人自治。這對他來説，這無非是為對付境外的庫德人（和國内反對勢力）的「拉一派，打一派」的權宜之計。

接下去幾年，土耳其多次向伊拉克庫德人和敘利亞庫德人發動攻擊。只是由於美國在背後為庫德人撐腰，畢竟不敢有大動作。而這幾年間，厄爾多萬完成了國内和國際的180度轉向：在國内鎮壓政變、清洗異己、重新讓土耳其宗教化；在國際與俄羅斯化敵爲友、與美國與北約盟國吵吵鬧鬧、在中東積極通過「伊斯蘭合作組織」的框架，搶奪以沙特爲首的「阿拉伯國家聯盟」在中東的話事權以「重返中東」。

川普協助土耳其成爲中東贏家

敘利亞内戰基本結束之後，各方勢力進行重組。原先内戰的四方：巴沙爾爲首受俄羅斯和伊朗支持的政府軍、美國和西方支持的自由軍、伊斯蘭國（ISIS）、和受美國支持的庫德軍：政府軍控制大部分地區，伊斯蘭國作爲一個政權基本被摧毀，但作爲一個恐怖組織卻隨時死灰復燃；自由軍（經常和各種恐怖主義組織的殘餘軍隊混雜）只剩下西北角和南部兩小塊；庫德人占據東北部一大塊。

 截至2018年敘利亞軍事狀況： 紅色：敘利亞政府，黃色：北敘利亞民主聯邦（敘利亞民主力量），灰色：伊斯蘭國，白色：沙姆解放組織，綠色：敘利亞反對派（維基百科）

最有意思的是圖上西北部青綠色的一塊，這是敘利亞内戰後期，土耳其支持的力量（與部分土耳其軍隊）占據的地盤。

2016-17年，土耳其頂住美國和俄羅斯的壓力，發動幼發拉底之盾行動（Operation Euphrates Shield），開始在這個地區占領地盤，成爲敘利亞内戰的新成員。土耳其和其盟友在獲得此據點之後，逐次擴大占領範圍。

土耳其支持的勢力包括三個成分：第一是轉投土耳其的敘利亞阿拉伯人；第二是一部分敘利亞庫德人（較少）；第三部分是敘利亞土庫曼人。最後一種最值得一提。

土庫曼人屬於突厥語種，在中亞有土庫曼共和國。歷史上，中亞是深受突厥人影響的地方，於是中亞人大部分都屬於突厥語種。他們與土耳其人同文，但不一定同種。可是，在泛突厥主義的理論中，所有突厥語種的人（包括土耳其人、阿塞拜疆人、土庫曼人、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吉爾吉斯人、維吾爾人）都是突厥人。敘利亞的土庫曼人是在塞爾柱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統治中東的時候遷入敘利亞的。土耳其大力支持敘利亞土庫曼人，用以在敘利亞對抗政府軍和庫德人。

筆者在2017和2018年都撰文分析過，在川普的中東政策下，土耳其將會成爲中東的贏家。

川普自己的中東「政策」（如果可以認爲是系統的政策的話）可以歸結為四條思路：第一，從中東秩序制定和守護者，變爲偏幫一方的參與者，放棄了領導的地位。第二，親以色列反伊朗。第三，回滾歐巴馬的政策，不管政策是好是壞。第四，撤出「不賺錢」的戰場，專注能拿到「真金白銀」的地區（包括賣武器，收駐軍費等）。

川普在宣佈撤軍前，已經和土耳其總統厄爾多萬通過電話，擺明默許了土耳其的進攻。（湯森路透）

川普不做「虧本生意」

對庫德人的思路就是這種思維的邏輯進程。放棄秩序的守護者，就不必顧及庫德人的命運；歐巴馬支持庫德人，川普就對庫德人冷淡；歐巴馬加入敘利亞戰爭，川普就要把所有美軍都撤出敘利亞；庫德人無法付駐軍費，反而要美國一直投錢支援，是「虧本生意」。雖然以色列支持庫德人，但這和以上因素相比不算得什麽。

其實，川普放棄庫德人不是突然意氣用事。早在2017年庫德人公投獨立之際，美國就沒有支持。但在中東轉向一向阻力很大，幾乎所有國安團隊的人都不同意轉向。國安團隊與川普的角力導致兩項人事變動。

第一次變動是去年底，川普徑自宣佈要敘利亞撤兵。國防部長馬蒂斯是當時國安團隊中「唯一的成年人」，强烈反對貿然從敘利亞撤兵，不惜以辭職表示不服從。但即便馬蒂斯走後，國安界的反對聲音依然强大。土耳其乘機向庫德人發動進攻，也進一步惡化了局面。於是川普又不得不暫停撤軍，改爲「暫緩」在四個月之後才撤，而且是「撤軍有條件的」，一個是要徹底打敗伊斯蘭國，一個是保證土耳其不打庫德人。於是「撤兵」淪爲一個笑話，除了信譽的喪失之後，最重要的後果是趕走了馬蒂斯。

馬蒂斯之後，團隊中最反對撤軍的是國安顧問波頓。可以說，在波頓在位的後期，他的强硬立場越來越成爲川普的眼中釘。終於在今年九月份走人，主要由於波頓反對川普和塔利班談判為「最後一根稻草」，川普又炒了波頓。川普趕走一切不聽使喚的人，這才有此次「第二次」宣佈在敘利亞撤兵的事。這次撤兵雖然也是政界一片反對聲音，而且後果更加嚴重，但已經沒有能阻止川普的人了。

歷史上的美國總統中，很少見像川普這樣背棄盟友的人。此前美國放棄越南共和國（南越）被人詬病，但畢竟美國在越南戰爭中損失慘重，國内反戰聲音巨大，礙於客觀條件，美國不得不退出。但美國當時退出總算還先與北越等達成和平協議，對越南共和國算是有交代。

這次放棄庫德人，比放棄南越惡劣得多，嚴重損害了美國作爲負責任的大國的聲譽。除了道義上的缺失之外，放棄庫德人還給美國的中東佈局帶來巨大損失。庫德人從此或從親美變爲反美。淪爲大國權力真空的庫德地帶不是被俄羅斯控制，就是被土耳其控制，連伊朗也可能插入。以色列和沙特都少了一個可以牽制伊朗的盟友。

川普一方面為自己辯護，說庫德人沒有幫助美國在諾曼地的登陸，對美國「沒有貢獻」，同時又説這是庫德人和土耳其自己的事，他們要自行解決。另一方面，在國内國際的壓力下，又說「不允許」土耳其進攻，聲稱在經濟上制裁土耳其，包括提高鋼鐵關稅和停止貿易談判，同時派出彭斯、彭配奧等人到土耳其調停。可是，川普在宣佈撤軍前，已經和厄爾多萬通過電話，擺明默許了土耳其的進攻。現在連軍隊都撤出了，單憑所謂的經濟制裁和外交勸説，又如何能阻止土耳其呢？這些措施只裝裝樣子罷了。

此事再次證明，川普時代美國的外交有非常强烈的非理性，傳統理性的國安地緣政治分析不一定適用。如果川普時代會延續四年，這種不確定性對全球，特別是東亞的影響必須予以充分的重視。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