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這部電影講述一個下層階級勞工因遭受層層打擊，而蛻變為殺人慣犯與受壓迫勢力領袖的故事。在陰暗、社會問題叢生的高譚市裡，小丑向來是蝙蝠俠的天敵。因此這部電影首先要交待的事，就是小丑憑什麼能夠成為蝙蝠俠的對手？他的人格特質與競爭優勢是什麼？背後的心路歷程又是如何？

小丑的人格特質、競爭優勢與其心理層面是密切相扣，缺一不可的。蝙蝠俠的系列的電影，向來以心理分析著稱。如果無法適當的呈現小丑的內心的轉折，那麼蝙蝠俠的這個對手相對上就容易成為扁平人物。如果這部電影能讓這位反派具有高譚市報應之神(nemesis)的份量，那麼它將是成功的。

以扮演小丑謀生的Arthur Fleck原本還想維持在社會體系之內的運作，但接連遭受許多打擊，被毆打、失業、失去社福心理諮商的窗口等，讓他最後只能捨棄原本的自我，蛻變成為小丑。在諸多打擊之中，最沉重的一擊，應該是他一度以為蝙蝠俠的父親Thomas Wayne是他的生父，而最後卻連這樣可憐的想法也近似幻滅。

兄弟之爭(sibling rivalry)是一種古老而且常見的競爭模式。其中比較銘心刻骨的戲碼，應該是私生子要如何在出生等第的劣勢中證明自己。私生子往往有不知如何替自己定位的困擾。在權力的遊戲這部影集中，很重要的一幕戲，就是私生子之戰。阿拉伯的勞倫斯也是私生子，他選擇離開了英國的官僚體系，馳騁在阿拉伯沙漠這樣的邊塞之上，建功立業，終究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Arthur Fleck所處的位置很不利，在私生子遊戲這場巡迴賽事中，他不過是個外卡球員，因為他連私生子都還算不上。必須要先能證明自己是私生子，才能有下一步。但這令他內心悸動的卑微、遙不可及的攀附，卻出師不利，遭受到重重的打擊。不僅Thomas Wayne否認此事，當面賞他一拳。接下來，他也從精神病院的病歷中，得知他還是領養的，而且從小受到母親男友的虐待。

於是，在真實世界中，一度似曾存在的生父生母，就同時與虛擬想像中的女友一起幻滅了。如果把私生子的卑微比為煉獄，那麼得知真相的Arthur Fleck就像是身處煉獄的底層了。跟他身處同一間牢房的室友，可能也只有1992年蝙蝠俠大顯神威中，那位同樣被生父母拋棄，由Danny DeVito所飾演的企鵝了。

電影中有一幕，Arthur Fleck坐在更衣間的置物櫃前，身體皮包骨，弓著背，感覺很像恐怖片中的場景。好像身體內藏有什麼東西，隨時準備撕裂外在的皮相，竄出來為禍人間。有句話說，療方比疾病更為可怕(The cure is worse than the disease)。他在槍殺那三位韋恩企業的員工後，一人獨自在廁所中，以極其詭異、好像被附身的舞姿自我釋放。此刻，殺人對他而言，似乎是比心理諮商更有效的療方。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他在殺了陷害他的同事之後，能迅速恢復平靜，與那位侏儒同事恢復如同家常般的談話。當同事的血液，濺在他那白色妝底的臉上，這時的他，似乎更像是原始部落的祭司，以犧牲牲畜的手法，進行他的奉獻儀式。蛻變後，或正在蛻變中的小丑，已經具有嗜殺的人格特質。這讓他難以對付，但同時也加大了他跟部份觀眾的距離。

小丑很難對付的另一原因在於他是個情境智商很高的人，可以因時因定隨時制定行動策略，出手快狠準。在地鐵那場戲中，他先殺了其中兩個，然後追殺第三位，不留活口，湮滅人證，乾淨俐落的將工作完成。攝影棚傳來邀約，他不假思索，就決定要參加。到了攝影棚之後，他反客為主，高調宣示那三位其實就是他殺的。此時的抗議示威已風起雲湧，當不成喜劇之王的他，透過這樣的公開宣示，等於是直接將犯罪之王的桂冠加冕在自己頭上。這種情境智商的可怕之處，在於很大部份是靠直覺，而不見得是浮現在意識層面的事前精密算計。總是在事後的歸納分析之後，才驚覺到佈局竟是如此的完美。

情境智商高的人，懂得去好好的去運用工具或手法，趁勢收割。引動社會風潮的一項利器，在於創造瀰因(meme)。小丑穿著色彩艷麗的衣服，站在階梯上的那一幕意象，影響擴及的，不僅是戲裡的群眾，也同時滲透到戲外的觀眾。透過無法抑止的狂笑，搭配身體語言、服裝，以及大提琴的伴奏，結合成了具有多次元視覺、音效，同時能有效擴散的瀰因。影片末段，Arthur Fleck以小丑裝扮，出現在攝影棚。他要求主持人在介紹他出場時，稱他為小丑。這顯示，他很懂得抓住適當的時機跟場合，行銷自己設定好的瀰因，替自己造勢。

（華納兄弟 提供）

許多影評，往往拿小丑跟1976年的計程車司機這部電影做比較。這兩部片雖然有些橋段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但彼此的主軸仍是不同。小丑雖然寫實的程度要高於漫威的平均值，但距離計程車司機那樣的寫實，可還是尚有距離的。將評論計程車司機那部片的角度跟標準，置入小丑這一片中，不見得是合適的選項。畢竟，我們很容易認同、滑入計程車司機Travis Bickle的內心，坐在他的駕駛座上，遊走大街小巷，觀察、評斷這個社會，甚至跟他一起去追高不可攀的女友。但小丑與許多人內心之間，仍是有那麼一層隔閡。到底，我們幾時才有機會，穿上萬聖節的服裝，參加盛會？

小丑這部戲的卓越之處，在於將一個角色形塑的相當深沉豐富。雖然如此，我仍是很懷念二十幾年前，由Danny DeVito所飾演的企鵝。他的出身好低，竟然是由企鵝給帶大的，但他卻能適度的展現反派的氣魄，成為衛生下水道之王，透過政治舞台，與蝙蝠俠一較長短。當他陣亡，由企鵝列隊帶走他的屍體時，我真的為這樣的一位王者感到不勝唏噓呢！由小丑所引爆的群眾運動，在暗街小巷中奪走了手無寸鐵的蝙蝠俠父母生命。高譚市的社會不公，招惹了小丑這位報應之神。同樣的，暴動的過程中，小丑的報應之神，蝙蝠俠也在另一端緩緩的升起。小丑是黑暗次元的人，不按牌理出牌，也許也只有同樣遊歷過黑暗次元的蝙蝠俠，才足以成為他的對手了。

※作者為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