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專欄:無盡與千日千夜

廖偉棠 2020年03月06日 00:00:00
戰爭偃旗息鼓了嗎?不對,每一個鏡頭關閉的時候才開始一場戰爭。那些嫉妒、怨懟、信仰與失信,那些無法滿足的慾望和過度驅馳而過的慾望,哪一個更可憐?(《千日千夜》劇照)

戰爭偃旗息鼓了嗎?不對,每一個鏡頭關閉的時候才開始一場戰爭。那些嫉妒、怨懟、信仰與失信,那些無法滿足的慾望和過度驅馳而過的慾望,哪一個更可憐?(《千日千夜》劇照)

戴著帽子、口罩,與四週的觀眾保持至少五個座位的距離,全程文絲不動,這樣看一部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電影,畫風很對。北歐的性冷淡,似乎可以避疫,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寫過一句詩:「這困難的春夜,我們的性已經過消毒」。

 

羅伊·安德森的新片《關於無盡》About Endlessness,台灣譯作《千日千夜》,是太浪漫了點,估計譯者看過羅伊·安德森的訪談,他說這部片受《一千零一夜》影響。那麼,少了的一夜哪裡去了?就他每一個片段的大量留白而言,少了的一夜,應該屬於我們觀眾。不知戲中意,已是戲中人,大概是這個意思,這些不起眼的末日,也有你我的一份。

 

其實走出影院兩天後,才恍惚想起看過這部奇怪的大師之作。而且電影裡那些瑣碎的日常小悲劇,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隨著日子消磨越來越清晰。作為電影主畫面的夏加爾夫婦飄過科隆廢墟上空,不比《1917》裡跑過燃燒戰區的孤兵驚心動魄,然而這是一場悠長的哀悼:

 

「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

 

烏雲卷走了太陽。

 

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鐵線蓮

 

會紛披下來俯向我們嗎;卷須的小花枝頭

 

會抓住我們,纏住我們嗎?

 

冷冽的

 

紫杉的手指會彎到

 

我們身上嗎?當翠鳥的翅膀

 

以光明回答光明以後

 

現在已悄然無聲,光明凝然不動

 

在這轉動不息的世界的靜止點上。」——艾略特《燒毀的諾頓》(湯永寬譯)恰如其分地形容了在流變的大地與天空中間,這兩個文明哀悼者必須保持的靜止狀態。山川異域也好,風月同天也罷,天道無情當中的人,只能順應。

 

 

戰爭偃旗息鼓了嗎?不對,每一個鏡頭關閉的時候才開始一場戰爭。那些嫉妒、怨懟、信仰與失信,那些無法滿足的慾望和過度驅馳而過的慾望,哪一個更可憐?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小片段裡,希特勒的絕境並不比一個公共汽車上失聲痛哭的中年男人更令人難過。雖然他們頭頂上的土地一樣在倒塌,在淅淅落灰。

 

當然,戲份最多的那個牧師,像是羅伊·安德森的自況。他早已在前幾部電影尤其是《寒枝雀靜》裡殺死了上帝,在這裡他卻夢見自己是一個比耶穌更不堪的抬十字架者,而且醒來後壓根沒有掌上的釘痕去證明自己也曾受難。於是他奔走在盲目的信眾和精神治療師之間,後者通過向他無情地關上門,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這個門是為你而設的,現在也為你而關」,二十一世紀的卡夫卡更加不堪。

 

神廁身於那些永遠灰藍色調的窘迫家庭、灰黃的廉價飯館中,神是香檳、啤酒、威士忌,被無處不在的宜家傢俱包圍,我們曾經通過英格瑪·伯格曼想像的那個瑞典卻蕩然無存。有那麼一剎那,羅伊·安德森欺騙我們這是在愛德華·霍普的畫中,那凝望窗外的女人,那小酒館裡絕望的牙科醫生,直到一個最平庸可憐的人堅持說Everything is fantastic,我們就知道這都是謊言。

 

通過這種刻意非奇觀化(所有場景都是棚景搭建的毫無特色的)生活還原,羅伊·安德森達到了向他崇拜的《偷自行車的人》的無限接近,當代富庶的瑞典與戰後一窮二白的意大利如何交集?在暴風雨中跪下給女兒系鞋帶的那個男人,保證了他之前和之後的那些絕望裡面還是有悲憫存在,《偷自行車的人》留給我們的,也是這麼一種悲憫,把我們稍微挪近了那個似乎永恆缺席的神的位置。

 

如果要把《關於無盡》和《千日千夜》找個交集,那兩個讀書的中學生就是《一千零一夜》裡講故事的人的影射,當男山魯佐德讀出熱力學第一定律:「一切事物都是能量,能量不會被消滅,只會從一種形式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即是無盡。你我來世再遇見的時候,你也許是一隻馬鈴薯。」女國王說:「相對於馬鈴薯,我更願意變做一個蕃茄。」

 

套用北野武的名言,這人世的悲慘不是一千零一個人死了,而是一個人死了一千零一次。一個人變了一千零一次番茄,然後才會想起上一次她也曾背負十字架在苦路走過。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