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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他經歷了二二八

王正方 2020年03月25日 00:01:00
紀陶舅舅抱著他的獨生女。(圖片由作者提供)

紀陶舅舅抱著他的獨生女。(圖片由作者提供)

中國大陸的局面愈來愈緊張,紀陶舅舅天天擔心、想念在青島的家小,特別是他最心疼的獨生女兒。如果要繼續在台灣工作,必須要儘快把家眷接來,但是又擔心舅母不願意住在台灣,那麼又非得回青島不可,然而這邊的海關業務尚未上軌道,怎麼好半途而廢?真是兩難。

 

紀陶舅舅每天過來同爸爸不停地抽菸喝茶,分析時局變化,談他切身去留的問題。父親的看法比較悲觀,他認為國軍在幾場重大戰役敗下來,完全挺不住對方的南下攻勢,兵敗如山倒,大陸的局面恐怕很快的就會變色。爸爸說:

 

「名將黃百韜也陣亡了,抗戰時期我和百韜共過事,他可是位猛將、又是儒將,唉!千軍萬馬良將難覓呀!百韜能指揮,打過勝仗,在國軍將領中獨樹一幟非常罕見,但是他因為不是嫡系,雜牌軍放在前線當砲灰。高高在上的一律是常敗將軍、逃命專家、酒囊飯袋!你看不是有不少國大代表吵著說:『殺陳X以謝國人!』這位姓陳的籍貫優良,最得信任,打更多的敗仗也不會下台。用人唯親,事不可為矣!」

 

老爸開始口無遮攔地說個不停,在當時可是犯忌的事,不少人因為批評過激、講了不符合當局意旨的話,就進去『歇著』了,不審不判全無消息。此時母親總會在一旁喝止:

 

「又講這些話,傳出去大家都要倒楣的,你要是給抓進去了,兩個孩子這麼小,你要我怎麼辦呀!」

 

「怕什麼呢?紀陶又不是外人。」

 

紀陶舅舅笑了笑,搖著手說:

 

「都是自己人不要緊,茀青講的半點也沒錯,一針見血。」

 

他們每次談話都得到同樣的結論:「時局變化看來會出乎意料的快,趁早去青島接家眷來台灣,世事難料,愈拖下去愈麻煩、愈難辦。」

 

大人每天晚上講同樣的事,我逐漸失去興趣,九點不到就睡覺。有個晚上我一覺醒來,聽不見父親的高談闊論和爽朗笑聲,只有母親和紀陶舅舅壓低了聲音以南昌話談事情。我隔著紙門傾聽,睡意全消。

 

紀陶舅舅正在敘述他的「二二八」經歷:

 

有一天下班回家,路上被一群壯漢圍住,個個手持棍棒或長短刀,粗聲粗氣地向他吼叫,興師問罪。紀陶舅舅的台語不流利,立即被發現他不是本省人,有人就朝著他揮棒打去,情急之下紀陶舅舅說出一大串日語來。一位年紀稍長的漢子,操著生硬的日語問他是日本人嗎?紀陶舅舅急忙表白自己來自京都,戰事雖然結束但一直沒安排好返鄉等。這些人聽得似懂非懂,但是紀陶舅舅的京都口音無懈可擊,壯漢們放過了他。

 

三步當作兩步衝回家來,打開收音機才知道發生了二二八事件,局面整個亂了,廣播電台呼籲外省籍同胞,不要隨便在街上走動。他的住處沒有電話,一時與外界斷了聯絡。

 

紀陶舅和阿麗商量,寫了封簡函,要她去海關單位找某人,快去快回。還沒來得及交代清楚,大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用力敲門高聲叫喊,像是就要衝進來的樣子。紀陶舅舅壓低了嗓門對母親說:

 

「我這才發覺阿麗是一個非常果決勇敢的女子,她沒多說話就把客房的一塊榻榻米掀開,推我下去。你一定不知道,榻榻米下面離地面還有一段空間,但是非常窄小,坐不能坐蹲也不好蹲,只有趴在地上。」

 

紀陶舅舅說的那個地方我知道,有一次抓小貓鑽到榻榻米底下去了,底下黑漆漆一片,滿處是蜘蛛網,有陳年貓屎貓尿的臭味。

 

「就聽見屋子裡像有幾十個人走來走去,阿麗一一應付著。大約二十幾分鐘之後腳步聲沒有了,阿麗在我藏身的榻榻米附近低聲囑咐,她去送那封信,要我千萬忍住別出聲,她一下子就回來。我估計在底下至少趴了一天一夜,大氣都不敢喘,因為老是覺得屋子裡有人,聽見人講話,腳步聲也沒斷過。」

 

「那大小便怎麼辦哪?」

 

我聽得入神,一時忘了是怎麼回事,就隔著紙門參與他們的談話。剎那間大人的討論停止,紀陶舅舅拉開紙門探進頭來,一臉很嚴肅的樣子,但是頃刻又是笑瞇瞇的,我馬上閉起眼睛來做睡眠狀。他說:

 

「哎呀!這個小孩子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專門偷聽大人講話,現在裝睡也來不及了。」

 

母親輕聲責罵:「這孩子總是問些屁屎尿的事。」

 

索性不睡了,起來聽紀陶舅舅的故事。

 

頭頂上面的吵雜聲音逐漸消失,但是紀陶舅舅仍舊不敢出來。他聽見巷子裡有馬蹄聲往來,似乎有人以日語做簡短交談,又聽見軍人以日本話喊口令,下達指示。阿麗終於回來了,掀開榻榻米告訴紀陶舅外面已經平靜沒事,給他帶來食物和飲料。紀陶舅的家被砸得一團亂,丟了也毀掉不少東西,他的詩文稿件沒失散只被翻亂,有一部份給打濕了,真是萬幸。

 

驚魂未定,紀陶舅舅從門縫裡朝外探望,街上靜悄悄地沒有一個行人,間或有日本憲兵騎著馬,荷槍實彈在巡邏。

 

「那時候還有一批日本部隊駐紮在台灣,據說就在石牌一帶。情況緊急,臨時調他們進城維持治安的。」紀陶舅舅說的很肯定。

 

他們又討論紀陶舅舅到底應該什麼時候去青島,安排行程要去找什麼人打通關係---。還是那些話繞來繞去的說,我突然睏到撐不住了。

 

一連兩天沒到隔壁去找紀陶舅舅,傍晚時分照例晃了過去,在窗戶外窺探,屋子裡亂糟糟的,書籍文件堆滿了一桌子,許多物件也散放在榻榻米上。阿麗正忙著打掃清洗,我隔著窗戶問:

 

「阿麗,舅舅還沒下班嗎?」

  

「先生去青島,接太太過來啦!」

 

這麼快,說走就走。母親告訴我現在去大陸的船都不定期,紀陶舅舅接洽到去青島的一艘貨船,船長還安排了一張床位給他,就匆匆上路了。

 

大陸和台灣之間突然完全斷絕來往,以後就再也沒有紀陶舅舅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沒趕上最後一班開往台灣的船,還是舅母不願意來台灣,也可能是紀陶舅舅經歷了一天一夜趴在榻榻米底下的痛苦經驗,一直心有餘悸,不願意回台灣來了?

 

阿麗在我們家做了半年多,也很會做北方麵食了。後來出了點事故,被母親辭退。起因是某日阿麗私下同母親說:

 

「昨天半夜先生到我睡的地方去,站在那裡不走,還掀開帳子看很久。」

當天晚上我隔著紙門偷聽母親低聲盤問爸爸,父親的反應強烈:

  

「哪有這種事?還說我掀開帳子看,看了很久,純粹胡扯,這人講話太不老實。」

 

這件事至今也沒有定論。繼任的阿彩又高又黑,動作幅度大,嗓門響亮,走路虎虎生風像一輛坦克車。我們給她取了個外號:「摸著天」。《水滸傳》中有好漢摸著天杜遷,常常與雲裡金剛宋萬搭檔,想來他們都有籃球中鋒的身材。

 

母親有先見之明,防微杜漸,父親雖然年逾中年,但是體格健碩老而彌堅,家中的小孩正快速地長成半大小子,防患於未然,明智之舉也。紀陶舅舅那麼帥,又是位飽嘗風月的瀟灑人物,如果阿麗真的如紀陶舅舅所說的那般可人,她在我們家留下來,日後的故事就多了。

 

我早已超過父親當時的年紀,深深體會到身心健康的男子,美色當前而不動心是多麼困難,不慎起了「大丈夫當如是也」的雄心,再努力克己復禮,更難。平心而論,老爸那天晚上就算有此一舉,也只是撩了撩帳子而已,然後自制的放下;「發乎情,止乎禮」,誠聖賢之道也。試問天下英雄,又有幾位能做得到?

 

想念紀陶舅舅;我和他相處不過幾個月的時光,卻忘不了他的翩翩風采、一筆漂亮的行草、醉吟日本小調、笑談京都的美好時光、以南昌話鏗鏘朗誦詩詞。可惜那時我太幼稚,還不太能欣賞他的詩文,也沒來得及跟他學寫舊詩。

 

還有阿麗,她臉上的疤,真的那麼吸引中年男子?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關鍵字: 紀陶舅舅 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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