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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108年散文選】羅毓嘉:我們站在中環的土地上,他說,兩十年前,這裡仍是海...

羅毓嘉 2020年04月26日 09:00:00
鳥瞰維多利亞港,圖片上方為中環(2016 © serena_tang , Victoria Harbour, Hong Kong @ Flickr, CC BY-SA 2.0.)

鳥瞰維多利亞港,圖片上方為中環(2016 © serena_tang , Victoria Harbour, Hong Kong @ Flickr, CC BY-SA 2.0.)

「兩十年前這裡仍然是海,」他說。我們站在當時還顯嶄新的中環新碼頭,並肩讓風吹著。

 

他說你相信嗎?中環絕大多數的商業地帶,都是建築在填海造陸的新生土地上。

 

那是新的政府大樓,遮打道,金鐘大會堂,海富中心,遠東金融中心,那些你我所熟悉的港島樓廈。那是中環菲律賓女子們聚集的騎樓和空橋所在,暱暱喊著小馬尼拉的地方。超過一百五十年的填海歷史,一吋一吋,一呎一呎,填成了當今的香港。

 

十年了。我們的愛,十年時間在個人的生命裡顯得很長,然而相較香港的、城市的、歷史的歷史,卻短得微渺。

 

 

我不禁這麼想──相較於十年前、二十年前,每一次造訪香港,都覺得,港是否就在前方了呢?而港啊,它越填越遠,可容船行的水道越來越逼仄。

 

這富麗之城,華美之城。填海之城。

 

其間我能知曉物之存有,卻不能逼視未曾打其中流轉的我的記憶、生命、血脈。由是,物有系譜,而無有歷史。今年的六月,以為香港即將有所改變之時,敘事突然變得紊亂而嘈雜,我便醒悟過來,過去兩十年間畢竟香港已經變得與我小時候所想像的香港,不同了。全然不同了。

 

開始書寫香港當然並非一件難事。可是,不寫或許更是。而愛呢?

 

兩十年前的我們在哪裡?

 

海兩邊的日子,在看得到海的地方我從香港的高樓廣廈之間抬頭,凡過了正午便沒有陽光了。日子往常很慢,分隔很長,相聚又短的日子啊,十年來,它是爐火,煎著我們雙手。

 

若不是他我不會來到香港。或許我不會看見在每個禮拜天,那些菲律賓女人坐在中環地上,這麼隨便地交談著,聽收音機,嚼麥當勞。我不會看見有一個男人穿著套嶄新的西裝,手裡提著剛買的大衣,從菲律賓女人身邊走過。若非他,我不會有一份香港的工作令我一再航行,彷彿我一個人,是那樣輕,那樣淺。像海。像風。吹過便散了而港邊陌生的女子說著我陌生的語言。我聽了,似明,唔明,但那也是他的語言與他有關。於是它與我也有了關聯。

 

他說,兩十年前的香港,其實人們也並不懂得,革命與抗爭的意義。

 

反送中運動期間,一名香港抗議者撕毀中國國旗。(湯森路透)

 

那時候的一九九七,馬照跑舞照跳的一九九七。海岸線還沒有延伸得那樣遠的,一九九七。

 

而我們的愛挺過了二○一四,來到了二○一九年的中環。中環依然是中環。海越來越淺而航道越來越窄,彷彿再過去一點點,港島就要與九龍半島相連了,就要與中國大陸相連了。

 

一九九七才不過是過了二十二年,馬照跑舞照跳的五十年承諾過了不到一半,兩十年前誰會想得到,香港已經成為現下這副光景?二○一四年以降的五年之間,兩波巨大的民意浪潮,尚未能夠撼動港府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決定,尚未能夠撼動北京一步步收緊對香港控制的意志。

 

填海工程依然在持續著。

 

 

逢抗爭夜晚過去的每個早晨,我會在上班途中搓著手心傳訊息問他,一切還好嗎。他說,還可以。

 

他總是這麼說。語氣淡淡的可是很深。我問,看來你今天得從家裡坐計程車到港鐵香港站呢。他說,也不是,地鐵還是照樣開,未曾被封鎖,催淚瓦斯都沒有進到地鐵站裡。沒事,他說。他在那港,日常的日常。非常的非常,股市一樣開市。

 

想起我們站在中環的土地上,他說,兩十年前,這裡仍是海。而今滄海桑田,海已填平,生成土地。

 

中國的暗影如台北今日不散的霧霾。他說,封鎖的區域是官署啦。他們不可能封鎖整個城市。他們就算封鎖了城市也封鎖不了我們。

 

就算封鎖機場,也封鎖不了文明,封鎖不了人們火炬頂端那微小的星光。

 

就算黑警在防毒面具底下殺紅眼毆打抗爭的民眾,就算黑警鐵了心不流淚,亦不能封鎖我們。

 

他哼了一下,說香港人是這樣,我們啊,要的東西好簡單,就是民主。我們一直都想要民主。那是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二十五至二十六條:香港居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香港特別行政區永久性居民依法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第二十八條:香港居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第二十七至三十八條:香港居民享有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結社、集會、遊行、示威、通訊、遷徙、信仰、宗教和婚姻自由,以及組織和參加工會、罷工的權利和自由。

 

自由,民主。他說。

 

香港人要的其實好簡單,他說。香港回歸廿二年,什麼也都變了。也不需要王家衛的2046。

 

 

簡單,但是難。

 

我們總是在別的城市場景中找尋自己熟悉的氣味。好比旅人們總喜歡拿西門町比喻旺角太子,又說九龍某個段次像極了台北何處的風色──倏然回身,城市依舊是同一座城。但兩城的風色,又怎麼可能全然相同。

 

比如說革命開始的時候──那是二○一三年的送仲丘,是二○一四年的太陽花,台灣民主社會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神明,然後再將他們一一推下神龕。

 

那是二○一四年的占中雨傘革命,以及二○一九的,反送中的鬥爭還在持續著。

 

若我們彼此迷失在人群裡,他會抬高了右手,指尖旋轉之處,我就能分辨他矮的身形在哪裡等我。好比在機場快線的月台上,我會看他不高的身形,站在那裡等列車駛出月台。也看著他的方向。直到列車加速,直到再也看不見他。

 

而海越來越窄。兩十年前,你我所立定之處曾經有著海洋。有著民主,有著自由。

 

這一次的香港抗爭,幽微地反映著台灣未來兩十年、甚至更長遠的方向。民主自由可能會毀滅,也可能會更強大。

 

不論結局是哪一種,我們不可能閃躲的歷史的詰問:當時間開始運轉的那一天,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做什麼。

 

兩十年前這裡仍然是海。

 

兩十年後呢?海還會在嗎?

 

──原載二○一九年九月《新活水》第十三期,原題〈兩十年前這裡仍然是海〉

 

羅毓嘉,一九八五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詩集《嬰兒涉過淺塘》等五種;散文集《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等三種。

 

*本文摘自《九歌108年散文選》,九歌出版。

 

 

【編者簡介】



凌性傑

高雄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中正大學中文所碩士班畢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肄業。現任教於建國中學。曾獲台灣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男孩路》、《島語》、《海誓》、《自己的看法》、《彷彿若有光》、《陪你讀的書》等。編著有《2018臺灣詩選》、《青春散文選》(吳岱穎合編)、《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楊佳嫻合編)、《人情的流轉:國民小說讀本》(石曉楓合編)、《另一種日常:生活美學讀本》(范宜如合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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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書摘 散文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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