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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切斯家的孩子們》:籠罩著這個家庭的貧窮

蘇珊.里登 2020年05月02日 07:00:00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一書始於1956年的一項傳統人類學田野計畫,主題為墨西哥城鄉村移民的後續研究。(墨西哥移民沿著公路走向美國。/湯森路透)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一書始於1956年的一項傳統人類學田野計畫,主題為墨西哥城鄉村移民的後續研究。(墨西哥移民沿著公路走向美國。/湯森路透)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於一九六一年首次出版時,各界讚譽它直接又熱切地向世人傳達貧窮世界中極大的不公不義。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稱其為「人類學有史以來極為出色的貢獻」;西班牙導演路易斯.布紐爾表示,將本書的真人真事拍成電影是他職業生涯的「顛峰」;古巴共和國領導人卡斯楚則稱本書為「革命之作」,其「價值遠勝於五萬冊政治文宣」。美國作家伊莉莎白.哈德威克在《紐約時報》書評版上寫到,奧斯卡.路易士「推出極佳的作品,締造極為重要的成就,這是一部具有獨到觀點、充滿悲憫的著作,難以歸類」。《時代雜誌》更將此書列為十年精選。本書至今已被翻譯為多國語言,並改編為舞台劇與戲劇。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一書始於一九五六年的一項傳統人類學田野計畫,主題為墨西哥城鄉村移民的後續研究。在那幾個月間,作者路易士與桑切斯一家人來回訪談並調查他們的「維辛達」(vecindad),他發現研究對象具有難得的勇氣、觀察力與口語能力來訴說他們獨特的人生經驗。桑切斯一家人首次出現在《貧窮文化:墨西哥五個家庭一日生活的實錄》(一九五九)一書當中,《貧窮文化》是有關卡薩格蘭德與潘納德羅斯兩個維辛達的研究,是該研究的三本著作之一。當時路易士與他的妻子,也是他最重要的協同研究員茹絲.瑪斯洛.路易士已研究當地家庭與居民逾十年,正準備將他們龐大的研究資料化為「半小說、半人類學研究報告」的著作。《貧窮文化》結合了錄音訪談以及家戶的實地觀察,進而描繪每個家庭的一日生活。《桑切斯家的孩子們》則希望延續《貧窮文化》的研究,以當事人自述的方式,完整地呈現每個家庭。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是《貧窮文化》出版後接續計畫的第一部,也是路易士首次讓主角交疊現聲,直接呈現一個家庭的故事,而未在其中給予任何評論。路易士稱之為「民族誌的寫實主義」,他甚至希望在不超過一段的簡單介紹之後,就直接呈現第一人稱的自述。但他意識到,當社會科學的作品被當成文學作品來閱讀時,讀者很可能沉浸在故事當中,而忽略了宏觀面向的重點。因此他在前面加了一段導論,除了補充背景資料,也闡述「貧窮文化」,這個由他在《貧窮文化》中首次提出的概念。

 

當《桑切斯家的孩子們》出版時,多數讀者將焦點放在這一家人以及他們的生活環境——一如路易士所希望的——而忽略了其社會學的面向。對於貧窮文化概念上的爭論始於麥克.哈靈頓一九六二年出版的暢銷書《另一個美國》。哈靈頓沒有註明出處的使用了路易士貧窮文化的概念來解釋全美國的貧窮,這是路易士本人絕不會做的事。路易士主張,資本主義的社會階級體系創造了貧窮的社會邊緣人,並且使他們無法翻身。與路易士一樣是個左派擁護者的哈靈頓發現路易士的觀點可以用來展開他所提出的民主社會主義。透過哈靈頓這本書,以及他協助美國總統甘迺迪與詹森提出的「反貧困作戰」政策,使貧窮文化的概念成為政策辯論的焦點。然而,這樣的斷章取義,卻正好將路易士所謂貧窮文化的概念,與經濟上的貧窮區分開來。身為一個研究文化的人類學家,路易士使用這個詞彙是著眼其人類學的概念,而非經濟學的;經濟學所指的貧窮文化,並不討論貧窮作為一種次文化如何解釋社會邊緣族群長久的貧窮原因與後果。這個詞彙的彈性讓它很快地為右派所用,一如其受到左派的利用。對這個概念的爭論至今仍持續不斷。

 

雖然《桑切斯家的孩子們》出版後引發了對貧窮文化的爭議,然而該書首先受到質疑的卻是,路易士是作者,抑或桑切斯一家是作者?這個誤解來自於多數評論者以為內文單純僅為訪談的錄音,接著由路易士依據他個人對該敘事的理解加以編輯。哈德威克表達了這種觀點最為極端的說法,她形容路易士的工作就像個「電影導演,他用影像和場景創造出一齣連續劇,為現實之流賦予形式與意義」。這也是為什麼有些讀者把這本書當成小說。然而,此舉同時也引發兩種批評的聲浪,一方認為他將報導人的話以自己的方式編造成故事,另一方認為他不加思索地全盤接收報導人的話。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發行時,路易士已經以一位專門從事社區研究的田野工作者而享有盛名。他在臨終前十年開始出版生命史主題的書籍,他總是試圖將個人在家庭的脈絡中呈現、將家庭在社會的脈絡中呈現,而將社會在國家的脈絡中呈現。因此,本書編纂取材之豐富,遠超過面談錄音的紀錄。桑切斯家每一個成員的描述都是基於對他們的心理與性格的評估,加上與鄰居、配偶、子女的訪談,以及社區調查的資料,當然也包括路易士夫婦多年來與這一家人密切聯繫接觸的深度了解。

 

路易士是一位極具聲望又悲天憫人的訪談者,不同於他在迪坡斯特蘭、波多黎各、古巴等地的大型計畫,在桑切斯一家的研究中他幾乎包辦了所有的訪談。然而他很少編輯訪談稿或一日作息調查。這變成他妻子茹絲.路易士主要的工作(如他的致謝詞中所提);每個故事的最終版本雖由他們夫妻倆共同決定,不過他與妻子的分工方式一直持續到路易士去世。

 

《桑切斯家的孩子們》確實令人以為,任何人只要按下錄音鍵,就可以寫出具有相似力道又有可讀性的書。但錄音機在成書過程中只是起碼的必備工具。除了多年的背景調查與茹絲.路易士絕佳的編輯功力,還必須找到像桑切斯一家這麼有魅力、能言善道的報導人。

 

這一家人生動的自述也引來一些批評,有人認為他們對貧窮與家庭生活的描述太直白且細瑣。這樣的批評特別容易出現在墨西哥。某些保守派的評論者受到愛國主義的鼓動(或如墨西哥文學家卡洛斯.富安蒂斯與本書的某些捍衛者所持的排外主義觀點),認為一個外國人怎能「揭露」墨西哥的貧窮現象,彷彿這是不准外洩的國家機密一般。一九六四年,政府資助的文化經濟出版公司發行了西班牙文的初版,此舉引發墨西哥地理與統計學會向墨西哥檢察長請求對路易士提出告訴,指控他猥褻與誹謗墨西哥人民與政府。他們懷疑路易士是美國聯邦調查局探員,赫蘇斯.桑切斯所描述的一黨獨大制的無用,以及政府官員收受販毒集團的賄賂,都是路易士「塞進他嘴裡」的。

 

有關本書正反兩方的爭論持續將近五個月,《倫敦時報》更形容為「墨西哥史上最激烈的公共知識辯論」。在各種會議、報章雜誌、電視媒體上充斥著對書本的評論,以及關於政府審查制度的辯論。反對審查制度的人士質疑,貧窮研究是否已經成為「顛覆科學」?其他人也提出,若一個外國人對墨西哥貧窮的描述造成國家任何傷害,為何幾年前《貧窮文化》出版時卻不見如此衝擊?檢察長調查未果前,書籍停售,而黑市的價格卻飆高三到四倍。桑切斯一家成為「墨西哥最有名的家庭」,《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也成了暢銷書。

 

墨西哥檢察長於一九六五年四月裁定,這本書危害公共倫理與社會秩序的機會「微乎其微」,提起公訴對「自由與法律」的傷害更甚於讓該書繼續流通。這項裁決為文化經濟出版公司總監——阿根廷裔的歐非拉.雷諾洗刷十七年來的不白之冤,儘管如此,他依舊被迫辭職,出版社也必須放棄版權。(最近文化經濟出版公司又再度取得《桑切斯家的孩子們》的西班牙文出版權,並再度出版路易士的作品。)

 

毫無疑問地,最令那些試圖打壓本書的墨西哥人煩亂的是,窮人有能力且願意向一個外國人描述他們的生活,並將他們的憤怒指向政府與政客。有些人就是無法接受這些話不是來自於路易士。一九六三年,在墨西哥雜誌《雋永》的訪問中,路易士把這本書的文學價值歸功於桑切斯一家的好口才。「如果我寫得出像《桑切斯家的孩子們》這樣的書,我就不會去做人類學家了……(但)我始終是,而且只是一個人類學家。」話雖如此,但若不是他從桑切斯一家人的自述中發掘其價值,收集與編纂資料,並充滿同情也堅持將本書付梓,我們將無從得知這個桑切斯家的故事。

 

路易士思索良久,最後為本書下了一個可能是最貼切的副標題——「一個墨西哥家庭的自傳」(Autobiography of a Mexican Family)。畢竟這本書是由一個了不起的家庭所著,內容描述了這個家族的歷史、家庭成員的性格與他們之間的互動。當您閱讀時,我期盼您能見到當中的人性與複雜,但絕不要忽略了哈德威克所說的,本書的「主角」仍是——籠罩著這個家庭的貧窮。——蘇珊.里登

 

※本文摘自《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一個墨西哥家庭的自傳》前言/左岸文化出版/《桑切斯家的孩子們》作者路易士曾在1960年代提出「貧窮文化」的概念,認為當社會既有制度無法解決貧困階級的問題時,該階級的成員會產生在地化的回應,以解決自身遭遇的困難。這些回應很可能會反映在他們對社會建制的不信任、不願意投注資源在教育上、家庭關係複雜混亂等面向上;「貧窮文化」是貧困階級面對不平等社會結構的方法,但也可能會不斷持續生產出下一代的貧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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