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詩人北島在豆瓣發了一首名為《進程》的舊作，引來所謂約定俗成「小粉紅」式謾駡，比如北島是新世紀的垃圾，對不起老祖宗，被罵還包括高行健，嚴歌苓，哈金，巫寧坤等大多海外作家。由一個帳號的挑機，招致群體間的怒對，最終北島選擇關閉了豆瓣帳號上詩和詩的評論區。在中國自由派主流話語中，相信這又是一次以愛國之名施語言暴力的惡行，與近來成為熱點的作家方方及其日記出版備受輿論壓力相似，不過這是一個沒人讀詩的時代，攻擊詩人的大抵也不會是國家機器的正規軍，從其鄙薄言辭與為詩人辯護的言論對比來看，其實頗為玩味。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冰川紀已經過去了，為什麼到處都是冰淩？」如果說，標榜愛國的言論群裡整天喊打喊殺，與此相照應的，則是近年自由派紛紛不約而同搬出了文革後借助政治鬆綁帶來的巨大慣性力所推前的，已預設了問題框架如正義vs邪惡，自由vs專制，人類文明vs落後國度的不容有辯的話語力量，希望震懾狂熱的民族主義。如果說，北島的政治宣言詩在八十年代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那麼，在2020年的中國再為其賦予上抵抗一個總體黑暗式的大拒絕意味，特別於眾人念茲在茲的民主政治寒冬的今日，可謂歷史的嘲弄。

畢竟，去國離鄉三十載的詩人，始終青燈下的追問，如其散文透露出對冰冷現世的敏感，詩歌評論集大成結者《時間的玫瑰》所邀請讀者思考中文與詩的意象節奏表達的循循善誘，近年還致力於香港舉辦一年一度的國際詩歌節，今日在中文語境下稱呼他為政治流亡者無疑已是一種褻瀆。在自由被強等同於消費至上或無盡刺激欲望，以宰割自然的所謂權利界定，沒人反省生活世界已盡被系統力量入侵殖民，關上手機頭腦一遍滯脹的今天，詩人的所為，詩意的生髮，容得下讀詩與寫詩的心顯然才是根本的批判源泉。

可惜，時勢的崩壞已從語言的腐敗開始。在眾多所謂自由派知識份子力挺作家方方同時，有沒認真想過為什麼那麼多年輕人會擁護小粉紅式的言論，「公知」言論如何在這幾年喪失影響力，真的是所謂「極左」勢力使然嗎？作為體制內作家，方方走到這一步，敢於批評地方官員抗疫不力，確實需要勇氣與智慧，然而與主流自由派一樣，一旦將策略性運用改革開放以來官方政治寬容的話語當作目的性的敘述，把所有狂熱民族主義言論打成文革批鬥式的極左言論，其問題除了對歷史（文革）的另一種扭曲剪裁外，關鍵還在於未能對中國模式有徹底的反思批判。

如去年不少自由派紛紛舉出改革開放四十周年與鄧小平韜光養晦的話語旗幟，以暗抑當今聖上與毛時代的所作所為，此類做法由來已久，只能突顯中國知識份子的幼稚無能。沒有前三十年可把國家權力滲透到社會每一角落的政治運動，又何以換來如今黨國體制的穩定，國家資本主義的成功？中國模式在全球擴張，難道只在一人專制的決定，抑或是這帝國體制發展的必然？若自由派還在繼承八十年代《河殤》「球籍」大辯論的以一個世俗國家為標準而強調危機感的無力話語，不問流量至上的當下，資本與權力成熟合謀，生命權力肆虐等顯明癥結，最終只能淪為與時勢為狽或被他們認為喝狼奶長大的一代謾駡。

今次武漢肺炎的發展，已說明了許多。中國模式之所以能在疫情爆發後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抗疫成功，無疑為政權與人民一貫互生成追求無菌社會的極端現代性的一次演習；政府的政策推出和其動員能力的靈活高效，民眾一向受意識形態影響所作出的極大虛假能動性，無一不是圍繞著「穩定安全」的最高目標。

吊詭的是，沒有多少人敢於承認這也是一開始此剛性體制之所以隱瞞疫情的源由，因此，不整體把握中國模式而批評疫情開始被怠慢，讚美後來舉國全力以赴的看法顯然是愚蠢而殘忍的（今次疫情體現的粗暴的各種歧視似乎是必要之惡？）全國各地健康碼的推出實行，似乎又預言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它是世界上第一個「基於手機」「3D人臉識別」且」多場合人口管理「的措施，幾乎沒部署成本，若要針對某些人群甚至某個人進行管控調整，可在瞬間完成。

姑且勿論此數碼利維坦以後可能結合社會信用積分制度用來打壓異議人士，健康碼現已開始成為一些社區「准出」的通行依據，那麼往後愛滋病與同性戀又會不會被列為「不健康」而拒其者入門？這不會是官方的直接影響，民間追求無菌的極端衛生現代性話語有時甚至督促起政府做法，在不斷有特定人群被汙名化，不顧環境代價亂噴消毒水，系統的力量無孔不入而人們卻安之若怡的今日，對「極左」的批判話語顯得多麼貧乏可笑。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