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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疫情現場:中國】把口水當眼淚——疫情之下的黑白景觀

秦胆 2020年05月16日 07:00:00
2020年4月4日中國外交部網站頁面截圖。(作者提供)

2020年4月4日中國外交部網站頁面截圖。(作者提供)

新冠疫情籠罩下的清明節,我對「雲祭祀」、「代祭掃」興趣缺缺,和往年一樣在家中休息,循例早晨掃讀一遍國內外媒體的報導與專欄,發現中國的媒體網站都變成了黑白兩色兩色,以為電腦護眼軟體自行啟動,到工作管理員頁面查看卻一無所獲,上網搜尋一番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公告裡新設立的全國哀悼日的「動作」之一。在官方「停止公共娛樂活動」的要求下,從官府站點到資訊入口,無不主動、被動回到默片模式,連網路游戲甚至圍棋網站都關站一天。當然,中共七常委的相片倒是一如既往以彩色刊出,在全國山河一片灰的氛圍下顯得格外刺眼。

 

仔細想想,自己兩次踏進了同一條河流,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日前後,黑白兩色的網頁乍然出現,那是汶川地震的頭七,一派陌生的黑白景象當時也讓我以為是碰到了哪個按鍵觸發了電腦顯示的問題,可遍尋《疑難排解》仍然無解,之後在新聞頁面看到報導,才知道這是地震悼念日的緣故。相隔十二年,情緒勒索再次閃現,報章和螢幕上的死亡數字和英烈事跡固然讓人悲哀,如今他(她)們被納入國家符號對集體創傷的情緒消費,則是更深一層的悲哀。

 

忽然想起去年在《想想論壇》看到的一篇專欄,台灣自一九六九年起開始放送彩色電視訊號,卻兩度在官方的命令下只能收看黑白電視訊號。第一次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晚蔣介石去世(當時稱為崩殂),中視、臺視、華視在一個月內改為黑白畫面播出,娛樂、宴會及各項慶祝集會也一律中止。一律自然也有例外,在四月十六日直播蔣介石「安厝」時,電視臺則短暫地恢復了彩色訊號。十三年後的一月三日晚,蔣經國去世,相較於七〇年代,一九八八年彩色訊號已經普及,瓊瑤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更是熱映一時,這一天的電視訊號也是忽然變成黑白並持續了五天,恢復彩色播出之後,悼念偉人的遺緒並未立刻消退,電視內容仍以緬懷類影片居多,不少卡通及影集也無福得見。自李登輝時代以來,台灣進入民主轉型與鞏固時期,這種電視突然變黑白的怪像成為絕響。

 

當局應對災情的常規路數

 

中國自一九九七年鄧小平去世之後,強人政治過渡為常人政治,因領導人去世舉國哀悼的黑白光景不負得見,取而代之的是因自然災害而設立的全國哀悼日,先後有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二〇一〇年玉樹地震、甘肅舟曲泥石流和今年的新冠疫情。表面上看,這貌似是一種進步,仔細考察不難發現,在災害成因上,人為因素並不鮮見,天災中亦包藏人禍:三峽大壩和汶川地震有一定的關聯;過度開發導致的環境破壞也是舟曲縣土石流的誘因之一;鐵絲與柱子代替鋼筋的豆腐渣校舍也很大程度上擴大了地震罹難者人數;長官意志對病例樣本資訊的管控致使疫情警報遲遲無法拉響。

 

災後救援上,更是如此:限制記者到災區采訪;拒絕境外救援力量;驅逐、抓捕公民記者及民間志願者;變喪事為喜事的感恩宣傳,如此種種,甚至成為當局應對災情的常規路數。

 

說回本次,中國網站上還出現了幫助不諳技術的網民如何將網站變為黑白的教程,也有爭鋒相對的名為「清明節要拒絕強行吊喪」的瀏覽器擴充功能上架,和當局悲喜步調一致成為此刻新增的政治正確,整齊劃一黑白時刻還伴隨著獵巫式的情緒勒索:愛國小將在各大平臺巡視,哪家網站沒有設定成黑白?那位網路大V頭像沒有設定成黑白?哪個平臺在這天無涉悼念氛圍的視頻?一旦被發現,免不了承受一番規模不等的動機批判,由此,哪怕是小眾平臺和稍有名氣的網路紅人,也會如操練般審時度勢地調整與看齊。

 

在中國,對於重大事件的情緒不與當局同調後果可能相當嚴重,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晚七點,杜憲和薛飛著黑衣主播當晚的央視《新聞聯播》,他們語速緩慢、沉重地按照官方口徑播報了天安門事件的新聞,杜憲於節目末凄然說出「請大家記住這黑色的日子」,隨後,「不該悲傷時悲傷」的兩位主播被央視封殺;二〇一〇年十月八日,作家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北京有學生在「不該喜悅時喜悅」,一周後遭北京大學秋後算帳,當天聚餐慶祝的學生一律取消獎助學金,當天面露喜色的七位同學也被叫去問話;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二號,演員余文樂在 Instagram 貼出一身便裝和兒子出游的相片,沒有表態批判香港反修例示威,隨即被網民大罵「不知所謂」、「完全不關心香港」、「今天值得高興嗎?」,當時受到同樣「待遇」的還有歌手陳慧琳和賭王千金何超蓮。

 

不僅是言行不能逾矩,民眾的情緒表達也必須符合當局的步調,這種一元化的權力結構試圖把權力的觸角伸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控制民眾生活包括思想、情緒、意識在內的方方面面,如墨索里尼所言「任何事物均在國家之內,無一事物能在國家之外,亦無一事物能違抗國家」。

 

若悲傷不自由 則悼念無意義

 

在《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一書中,作者芭芭拉•德米克記述了這樣一件事:一九九四年金日成病逝,十天國喪期間,婦女不許化妝或整理頭髮,飲酒、跳舞與音樂也一律禁止,人民班透過記錄民眾前往金日成銅像前憑吊的次數以及臉部表情來考察忠誠度。幼稚園教師美蘭班上有一名五歲小女孩,哭得十分用力,美蘭甚至擔心她會體力不支,之後才發現這名女孩偷偷把口水吐在手上,然後往臉上一抹,女孩坦誠道「我媽媽告訴我,如果我沒哭,我就是個壞孩子」。

 

從臺灣到北韓再到中國,這種情緒操縱的路徑何其相似,官方欽定全國哀悼的事由與時間節點,透過傳媒極力塑造悲情符號,結合暫停娛樂活動的行政命令,讓民眾服膺於漸次累積的群體趨同壓力,形成連不哀悼的空間也沒有的悲戚氛圍,使得官方意識形態不斷處於激活的狀態;同時,這也是國定版記憶的強勢植入,借由一次大規模的國家悼念活動,覆蓋此前林林總總的私人紀念與記憶,若干年後的回憶裡,大概率出現的是國定版的多難興邦或是英雄事跡。民眾不管是否情願,是否發自內心,都得把口水當眼淚,帶著悲情的面具參與國定的哀悼表演,在廉價的符號堆砌中走完過場,表演之後,一切如常,沒有道歉,沒有問責,也沒有改進,從前是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現在則是若悲傷不自由,則悼念無意義。

 

※作者為中國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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