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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馬叔叔思想左傾 倔小子一言九「頂」

王正方 2020年05月27日 07:00:00
作者全家福,叛逆的倔小子(後右)與作者(後左)分站父母後方。(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全家福,叛逆的倔小子(後右)與作者(後左)分站父母後方。(圖片由作者提供)

哥哥的數學不及格怎麼辦呢?爸爸說他已經找到一位數學挺棒的老師。某日,國語日報的校對馬學樅來我們家吃晚飯,他就要做哥哥的數學補習老師。

 

馬叔叔也是從北平來的,我們跟他太熟了,中年人,看著比較老氣;頭髮花白,臉上有些皺紋,說話會漏風,因為他嘴裡的牙齒所餘無幾。

 

去報社總見到馬叔叔坐在編輯部的盡頭,忙著在那兒低頭看稿子,用紅筆圈出稿子上的錯字來。我過去跟他閒扯,他抬起頭來一臉笑容,笑起來眼角皺紋擠出一大堆來。他喜歡同我們這些小淘氣說笑,聲音低沉,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老菸槍,一根接一根不停的抽著。

 

我常去國語日報的編輯部閱覽室翻閱書報雜誌,先看新到的雜誌,讀到有趣的文章,就能增長好多知識;接著看好幾份報紙,連分類廣告也會仔細看。常見到報上有很多「精改包皮」的廣告,用詞大同小異,都是:《包皮過長之害,早為世界知名人士所公認……,導致舉而不堅、堅而不久、陽萎早洩………。》

 

什麼意思?問幾位年輕編輯,個個都嘿嘿的笑而不答。再去問馬叔叔,老馬也在那兒嗓音低沉的呵呵笑了一陣子才說:「印錯了,是修理皮包的廣告。」

 

我再用心的看那種廣告,又回去問馬叔叔:

 

「不對呀!怎麼每個廣告都印錯,而且每份報紙錯的都一樣;印的就是『精改包皮』嘛!」

 

馬叔叔張開嘴抽著氣的笑了起來,這回看清楚了,滿嘴巴最多只有六顆牙,他說:

 

「回家問你爸爸去。」

 

晚飯過後,爸爸和馬叔叔面對面的噴菸,說今天請他吃飯是為我這大小子的數學,得麻煩你幫個忙給他補習補習。馬叔叔搖著手說:

 

「我的數學早晾在一邊多少年了,那兒還行呢?」

 

副社長請吃飯,當面提出了要求,怎麼好推辭?馬叔叔答應先借哥哥的數學教科書回去讀一下子,過兩天再跟副社長回話,看看自己還能不能混充個數學老師。

 

晚上聽見父母親說悄悄話,母親問:

 

「聽人家說老馬的思想左傾,他會不會把我們的孩子帶壞了?」

 

「教個數學有什麼要緊的呢?」老爸回答:「嗨!這個年頭的年輕人,那個思想不左傾,又能怪誰呢?就怪那些當官掌權的不爭氣!」

 

以後馬叔叔經常來我們家吃晚飯,飯後就和哥哥一塊兒做數學,有時候做到夜裡九點多,他才回員工宿舍去。

 

多年後哥哥追憶往事,馬叔叔為他花了許多時間補習數學,他說:

 

「老馬真的懂點數學,口齒清楚,條理分明,三言兩語就能抓住要點,一下子我就明白了,他比學校那幾個數學老師強多了。只是每次借我的數學教科書回去看,他看過的每一頁,都被菸灰燒出好多個小窟窿來。」

 

「老馬思想左傾,他同你談過共產主義嗎?」我問。

 

「沒這個印象,那時候我才十三歲,他怎麼會同我談共產主義?記得有時候老馬不同意爸爸的意見,他就慢慢的搖著頭猛抽菸。」

 

經過那段時間的緊密補習後,老哥的數學方才跟上了進度,暫時免除了留級的威脅。

 

老哥升到初中二年級下學期,F班同學的人數穩定下來,好幾個坐在後排搗蛋的大塊頭都轉學了。可是上學期的導師潘子章沒再出現,同學們都挺懷念他的。最主要的是潘老師的口音正,講課大家都能聽得懂。

 

其他老師各自帶有濃厚的鄉音,開心起來說話速度飛快,一班學生都傻了眼。

 

通常要經過幾個禮拜之後,同學們才逐漸適應個別老師的鄉音。

 

同學們懷念的潘子章老師去了哪裡?議論紛紛,聽到傳言:潘老師回了大陸,他本來就是個共產黨員;又有人說;潘老師被調查單位請去談話,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

 

新來的F班級任老師教美術,講一口浙江話,有時候語調鏗鏘,聽著像是蔣中正在宣讀元旦文告。兩個星期後,我老哥就下了結論:這個老師的程度不行。因為有一次他代課教地理,就照著課本念:「武漢的地理位置重要,控有了通往九個省份的必經之道……。他把「控」讀做「腔」;「……古來就稱之為「九省通衢」……」,那個「衢」字又念成了「翟」。同學們問問題,他答不上來,就說:

 

「這麼多問題,可是我只有一張口巴………。」

 

什麼話,連「嘴巴」也說成「口巴」!算是那一門子的老師!

 

又碰上「舟山撤退」;共軍攻佔浙江舟山群島,數萬軍民從舟山大陳島撤到台灣,分配在各學校的教室暫住,建國中學的教室也住滿了人,停課很久。老哥每日不必上學,各處亂逛;書店看閒書、去郵票社研究集郵,很便宜的買到幾張三角形的郵票,開心之極。恢復上課之後,老哥的數學又在及格邊緣上浮沉。沒別的法子,老馬叔叔每天有來我們家便飯,飯後督導哥哥做數學,暫時穩住了局面。

 

更嚴重的是老哥正進入他的青少年叛逆期,對什麼都看不順眼、態度不遜、言語多帶有侵略性、煩躁沒耐性、脾氣超大的,怒火隨時就會燃起。父親說:

 

「這孩子怎麼現在老是有一腔乖戾之氣?!」

 

青少年成長期的叛逆問題,早年在台灣根本沒有人注意或討論它。誰家的孩子不聽話,是因為父母太忙了,缺乏管教,等他長大了就會好的。爸媽的確都很忙,而且哥哥一向都是模範生,學業、操行成績樣樣都好,雙親經常拿他在親友面前誇獎,做為鼓勵其他小朋友的學習標竿。可是我老哥的那一腔乖戾之氣,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某晚餐前,忘記了是為一件什麼小事,哥哥與母親頂嘴,言詞愈來愈激烈。媽媽生氣起來就坐在屋子裡不肯出來。晚飯時間到了,父親是不能餓肚子的人,叫大兒子快去屋裡向母親道歉,請她出來用飯,大兒子根本不予理會,父子二人就互相吼叫起來。日本房子沒有隔音效果,爸爸說一句,老哥就蠻橫的頂回去一句,話挺多的,而且愈說愈不堪;老爸氣到不行,說:

 

「這簡直是一言九頂(鼎)!」

 

母親在裡面完全聽的清楚。紙門刷的一聲拉開,她手持一隻巴掌長短的十字架,衝到哥哥面前,突然雙膝跪下來說:

 

「我懺悔、我懺悔,我向天主懺悔,我沒有生下一個好兒子來,我罪我罪告我大罪!」

 

這個景象真的嚇壞了大家,我失聲哭了起來,哥哥的臉部表情帶著恐慌、懼怕、困惑……,也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不知所措的他,扭過身子跑到玄關去,踏上一雙木屐衝出大門。隔了一會兒我跑到門外,看見他身著背心和那條麵粉口袋做的內褲,微弱泛黃色的路燈燈光照著他的背影,在巷子的另一端消失。

 

我們三個人默默的吃完飯,心裡都在嘀咕,這人到哪裡去了呢?不要緊,他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回家的。

 

已經很晚了,哥哥還是沒回家。父母親不約而同的開始著急,頻頻問我,他平時比較要好的同學有誰,他們住的遠嗎?父親當機立斷,僱了輛三輪車,請來了同我們家最熟的楊阿姨帶著我去找他。我盡著自己所知道的,想出來好幾個他同學的地址,家家挨著門去問,一律無功而返。楊阿姨累壞了,她說這件事可不得了,應當馬上去報警。

 

十二點都過了,這麼晚了應當去那個派出所報失蹤人口呢?就聽見大門口有悉悉嗦嗦的聲音,哥哥疲憊不堪、拉著張苦瓜臉,手中提著雙木屐,赤著腳走進來,雙腿遍佈紅腫塊。頓時我們都鬆了口氣,大人沒有責罵他(大概是不敢),母親低聲同我說:

 

「廚房裡有剩菜剩飯。」

 

我轉告老哥,他依舊繃著臉一語不發,進了廚房迫不及待,就站在那裡大口的吞嚥冷菜飯,看來這人是餓壞了。

 

第二天放學後,我問他昨晚跑到哪裡去了?老哥沒好氣的說:「穿內衣褲、一雙破木屐、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還能去哪兒?就在植物園裡亂逛生悶氣:為什麼我有這樣父母?被黑蚊子叮的渾身是包,一隻木屐的帶子又斷了,只好打著赤腳走回來。以後不能這樣毫無準備的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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