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個奇特又帶點苦澀的經驗。我居然在一個號稱全球最自由奔放的城市，遇上了有生以來個人行動最為受限的居家防疫禁令。「留在家」（stay at home）三個字幾乎全天候滿布在廣播節目、電視新聞和高速公路旁的電子看板，連兒童頻道都會時不時插播卡通人物示範洗手標準動作的政令文宣。驕矜自傲的紐約客，一個個受病毒威脅成天窩居在家，靜觀其變窗外的時局，因為多數市民咸少外出，曼哈頓的街景一度出現了罕見的清幽，即使日正當中，本該人聲鼎沸的時代廣場，也是路人零零星星彷若拂曉。空氣中飄散著極不尋常的靜謐，安逸閒適只是霎時錯覺，當你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戴著口罩、眼罩和手套信步其間，你必將回神發現眼前這幅景象其實一點也不美，它就不該是「紐約」的樣子。

我原以為當初自己是受到紐約港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召喚而來，又或者俗氣地只為朝拜華爾街那頭滿身渾厚肌肉的銅牛，再怎麼樣，它還有兩座名聲響亮的棒球場（洋基、大都會），有球風獨到的籃球隊（尼克），有兩百萬件館藏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和百看不厭的世紀經典百老匯歌舞劇。總之，這裡就是能時時刻刻提供無盡的元素予人擷取吸納，多少人為了它的浮華慕名而至，多少人又為了一嚐紐約夢但鎩羽而歸，它絕世孤高的都會氣息，又曾徹底蛻變了多少人。

但到頭來，我卻是來到紐約公共圖書館前，靜靜端詳趴伏在館外大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期盼牠們能為之解答，這一趟、這一回，究竟又要引領我走向什麼樣的人生階段？

自一九一一年五月二十三日紐約公共圖書館成立，那一對大理石雕刻成的獅子，便一直屹立在曼哈頓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路口一隅，見證了無數場自牠們眼前經過的遊行活動，每年還應景地在聖誕節期間被套上花環，在春季來臨時又另有裝扮，牠們的頭上被戴過大禮帽、畢業帽、洋基隊棒球帽和大都會棒球帽，簡直就是全紐約人的吉祥物。

兩頭氣宇軒昂的石獅子曾二度改名，先是從圖書館創建之初的阿斯特獅（Leo Astor）和萊諾克斯獅（Leo Lenox），以紀念圖書館的創建者約翰．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和詹姆斯．萊諾克斯（James Lenox），後換上略顯高雅的阿斯特夫人（Lady Astor，儘管牠們都是雄獅）和萊諾克斯勳爵（Lord Lenox），直到一九三○年代，全球陷入經濟大蕭條（Great Recession），紐約也受到重創，當時紐約市長拉瓜迪亞（Fiorello LaGuardia）為鼓舞市民在困境中勇敢地生存下去，於是再將牠們更名，一頭稱之為「忍耐」（Patience），一頭稱之為「堅毅」（Fortitude）。此後，這兩頭換上新名字的石獅，便以紐約精神標的的姿態，伴隨一座城市歷經無數風霜挑戰，當然也包括二○○一年舉世震驚的九一一事件。回頭細數過往，「忍耐」和「堅毅」，又或者已貼切地貫穿成為紐約客的生存律則。

直到二○二○年，紐約遭逢史無前例的病毒風暴，緊鄰而至，正是比三○年代經濟大蕭條更危殆不安的經濟景況，尤其失業率更竄上歷史新高（二二％），比經濟大蕭條當下（一○．一％)和九一一之後（八．五％）的紐約市失業問題都來得嚴峻。加以大規模限制人身自由的居家防疫和安全社交距離禁令，在病毒威脅之外，則讓身居其間者，同時被迫陷入一種封閉的與世隔離狀態，包括我在內，染病者必然受苦，未染病者，也同樣承受著程度不一的生活煎熬。此刻的紐約人，確實比過去任何時期都更需要藉助「忍耐」和「堅毅」苦撐待變。

當初啟程前往紐約，我確實躊躇滿志，打算借由七彩夢幻的紐約，讓年過四十後的自己再有機會吸納任何可貴的經驗養分，不令接下來的日子，僅得打模複製前期的生命歷程，結果它竟是丟給了我一道關於內在修習的基本功──「忍耐」和「堅毅」。這份顯已磨損泛黃的試卷，我原來還得再耗費一番工夫琢磨其間新意。

容我引述魯熱蒙（Denis de Rougemont）在《兩個世界日記》（Journal des deux Mondes）裡的一段話：

先前沒有人告訴我……紐約是座高山城市。我是十月第一個黃昏才意識到這個，那時，落日用虛無飄渺的橘色把摩天大樓的樓頂點燃，就像山岳間的落日，河谷隨之籠罩在一片冷涼的陰影裡。我就站在底下的峽谷，站在磚頭變暗的街道上，有一陣猛烈但清淡的強風吹過。

我無法得知魯熱蒙當時見到了什麼，他半世紀前的字句，卻無意間跨越時空道出了許多人現下置身紐約的感受，病毒肆虐帶來了舉城的困阨，也許一切未必只是要人木木然地忍耐著，又或者一旦懂得如何迎面紐約那「猛烈但清淡的強風吹過」，一個人對於「堅毅」終將另有領略。

紐約成天躁動地讓人喘不過氣，很少有安分的一面，一起因病毒掀起的風暴，終於迫使這座疾駛不休的城市瞬間停止運轉，但意外的寧靜狀態，又把人們的思緒翻攪得更加激動。《紐約暫停記》儘管未盡個人之於紐約的創見，但希望能藉由紐約客生活上的種種細節和線索，試為眼前大千世界給出拼貼一角，讓人瞧瞧一座滿載榮耀的超級城市，這回何以把自己折騰得這麼狼狽。

※本文摘自《紐約暫停記》／春山出版／作者2009年辭去記者工作，隨任職於外交部的妻子遠赴挪威，開始從事寫作。2015年夏天返臺後，2018年又隨妻子再赴紐約。現為網路新聞媒體《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