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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美術課堂上母子混戰

王正方 2020年06月10日 00:02:00
1945年的江西上饒中正小學,作者母親(左)與朱老師。(圖片由作者提供)

1945年的江西上饒中正小學,作者母親(左)與朱老師。(圖片由作者提供)

抗戰期間,母親任江西上饒中正小學教務主任,上饒專區主任委員的夫人掛名小學校長,主委夫人很少出現,教務主任曹端群老師其實就是學校的負責人。曹老師辦學校認真,賞罰嚴明,幾年下來,上饒中正小學遠近知名。我們兄弟二人自然就在中正小學就讀,我的級任老師姓朱,她體型胖胖,笑口常開脾氣很好,不時的在班上誇獎我是個好學生。我哥哥覺得很奇怪,像我這樣調皮搗蛋的傢伙,怎麼能稱作好學生呢?可能因為我是教務主任的兒子,朱老師才這樣講。的確,回想起來一生中認為我還算個好學生的老師,最多只有一兩個吧!

 

來台灣之後,母親在國語實驗小學教美術,每星期上幾堂課,這工作比她抗戰時期在戰亂中辦學校,輕鬆得多了。她上課時戴著一付銀絲邊正圓形眼鏡,拿著一支教鞭,態度一貫嚴肅。她先教學生用鉛筆劃綫條、直綫、橫綫、斜綫、圓圈等等,每天畵好幾頁交上去;還教我們用「透視」的方法觀察靜物。閉上左眼,伸直右臂,右手握住一只豎立著的鉛筆,以右眼觀察前方,這樣就能看得出靜物的立體形象來;寫生的時候就按照觀察到的立體形象,如實的畫出它的遠近大小。凡是母親在國語實小教過的學生,都很清楚的記得這兩樣事。

 

鄰座的女生叫「狐狸精」,這個綽號應當是我取的。兩個人共用一張教室的課桌,中間劃了一道線,彼此不可越界。狐狸精老是抱怨我的胳臂跨越了中線;她立了個規矩:以後再越線,她就用尺子打。我說可以,但是如果她的手跑到我這邊來,我也要打。每次我的肘子不小心越界,她就死命地以尺子敲下去,火辣辣的疼。有好幾次她回頭同人講話,比手畫腳的,手臂都快要碰到我的頭了,我可是從來沒怎麼樣。後排的大男生公認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

 

狐狸精最會向老師撒嬌,上課不守規矩,總是不舉手就發言,但是從來沒被罰過。這人天生愛抱怨,開了窗嫌風大,關上窗又說熱。半個學期過去,大家的福州國語已經琅琅上口,狐狸精還在那裏說聼不懂游老師的怪腔怪調,簡直胡説八道,所以我有點不大喜歡這個人。

     

有一次上美術課,發現狐狸精在一曡紙上畵綫條,畵得很用力,又不停的整理那一曡紙。古怪咧!原來她鋪上六七頁複寫紙,夾在好多張白紙中間,在那裏使勁畫,每一筆都畫的很重,好幾次用力過猛蹦斷了鉛筆頭。這樣子畫只要畫一張就作好了幾頁的圖畫線條作業了。我低聲說:

 

「你以爲自己很聰明,這樣子畫線條當然很省事,但是你在作弊,我要告老師。」

 

狐狸精慌亂的想蓋住那些紙,那裏來得及。然後我看見她眯起眼睛對著我美美的笑起來,她忽然變的真是很好看、很可愛;又聽見她低聲柔柔的說:

 

「你不會告訴曹老師的,是哦?!不要告曹老師喔!好了哦!」

 

聼得我心裏酥酥麻麻的。當然不會告訴老師,誰叫她笑起來那麼好看呢?狐狸精並不常常對我笑或輕聲細氣的講話,通常她還是兇巴巴的,臉也很臭。然而後排大個子們講的有點對,她真的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之後我對狐狸精開始有了好感,總希望見到她那種溫柔的微笑。

 

透過複寫紙畫出來的線條是藍色的,怎麼混的過去?我想學生的作業太多,母親大概沒有仔細的一張張去檢查,也可能媽媽年紀大了,開始有了老花眼,分不太清楚顏色?

 

曹老師帶我們全班去植物園寫生,每人畫一枝大王椰子樹。我們幾個頑皮鬼到了植物園就不見人影,東奔西竄的玩起遊戲來。一節寫生課很快的就結束了,光顧了玩耍卻沒畫什麼出來,怎麼交待?

 

林宏蔭的美術天份在班上屬頂尖的了,曹老師屢次給他最高分。每次出外寫生,林宏蔭就很認真的在那裡畫,畫得又快又好。焦急之餘我發現宏蔭畫了兩張,線條和顏色都很藐人,我說:

 

「多的那一張就給我吧!」

 

「不好耶,讓曹老師發現了怎麼辦?」

 

「什麼呀?大王椰子樹長的都是一個樣子的。」

 

他給了我一張他覺得畫的比較差的,但是我看那張也畫得挺好,快快的把自己的名字寫上繳卷。

 

小山東林宏蔭的美術天份最高。(圖片由作者提供)

 

下個星期的美術課,母親發回每位同學的寫生大王椰子樹,她一張張的作講評,當然又是林宏蔭畫的最好,得了甲上。我在座中暗自期待,那麼宏蔭畫的另外一張上面有我名字的椰子樹,至少也應該得個甲吧!

 

沒料到母親,不,是曹老師一臉嚴肅,大聲叫我和林宏蔭的名字,我們站了起來。曹老師詢問我們兩個人是不是在作弊,將林宏蔭畫的椰子樹當作王正方畫的?宏蔭的臉一下子紅的像猴子屁股,他哪裡會說謊,急起來的時候就說煙台話,賴不掉,一五一十的都招認了。

 

可是母親怎麼知道的呢?記得她曾經說過:每個人的畫就和他的長相一樣,沒法子冒充的。曹老師訓了宏蔭兩句,就叫他坐下去。我的案情嚴重,作弊是件大事,姑念初犯,整節課被罰站在牆角。糗斃了,特別是狐狸精老朝著我這邊看,她臉上帶著輕蔑嘲弄的笑容。

 

母親這幾天的心情一直都很壞,每天在家裡數落我;成績不好、下課不回家,在植物園玩到天黑、睡覺前總忘了刷牙、早上起不來,………;其實這都是我每天在幹的事,也算不上什麼重大過失。那陣子真正令媽媽不開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有傳言:國語日報某女職員,胸部很大,經常到王副社長的辦公室裡去「塞廼」)。(日後我的台語大有進步,才知道台語的「塞廼」是撒嬌,不是「塞奶」爸爸多次堅決否認:

 

「哪裡有這種事情,我每天忙到喘不過氣來,蓋圖章蓋的我手指頭快要腫起來了!」

 

我認為母親找不到真憑實據,無可奈何,心情惡劣,就在我這個頑皮鬼的頭上出氣。

 

罰站罰到腳後跟開始痠疼,不能講話憋死人的,我就和林宏蔭、楊子綱他們打手式。這兩個傢伙在座位上也同我胡亂比劃,看不懂他們是什麼意思。彼此之間的手勢動作幅度愈來愈大,全班都注意到了,後排的先是偷笑,後來引起許多同學的笑聲,根本沒人在聽曹老師講什麼。母親發現又是我在領頭搗鬼,厲聲申斥,要求全班肅靜,接著再重重的說了我一頓。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時忘記自己是在學校的課堂裡,突然使出平常在家裡耍賴的那一套來,坐在地上連哭帶喊的,雙腿蹬來蹬去,上演了一幕哭鬧撒賴的活劇!這是五六歲小孩的無賴把戲,我當時都快十一歲了。

 

同學們個個看傻了眼。母親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這節課我教不下去了!」

 

她提早下課離去。

 

當天晚上,老爸瞭解了這個事件之後說:

 

「坐在地上撒賴,偶爾關上門在家裡耍一次就夠丟人的了,母親處罰你有什麼不對了?怎麼還在同學面前表演這一套,多寒磣 更多“寒磣”,華北用語,指羞愧見不得人;或寫作“寒傖”哪!上學要學好樣兒的,千萬別跟著那些當官的學,他們最會當著大眾脫褲子,你來的這一套也差不多了,呵呵呵!」

 

我們家沒有體罰,那不是王府的傳統,老爸的言語犀利,他只需輕描淡寫的講你幾句,當時難受的無以復加,事過境遷再想起它來,又覺得老頭子說的話「在理」而且幽默,這比挨打有效多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丟臉的一件事,狐狸精對我的這種表現,作何觀感?想都不敢想。以後在狐狸精面前,我根本就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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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四十多年後,在美國舊金山灣區參加國語實小同學會,大家暢談從前的大小趣事,歡樂無比。同班同學呂其康,記憶力超人,當著上百位校友,就把我的那齣不忍卒睹的「美術課堂上母子混戰」大戲,生動又帶點誇張的講了一遍,內容精確、巨細無靡,好幾處我已記憶模糊的細節,小呂將它一一還原。事隔數十年,在穿越萬里外的太平洋彼岸,小呂講述完畢,全場為之鼓掌爆笑。豈止是「壞事傳千里」,這樁醜事已橫跨太平洋,超越時空,成為大眾的集體記憶了。 

 

呂其康的記憶力嚇死人。(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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