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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那個要蔣經國別擋住他的小學同學

王正方 2020年06月24日 00:02:00
高準的文學根底扎實,讀中學時,就在台灣各報章雜誌發表了許多文章,也是位知名的現代詩人,這是他12歲時送給作者的畫。(圖片由作者提供)

高準的文學根底扎實,讀中學時,就在台灣各報章雜誌發表了許多文章,也是位知名的現代詩人,這是他12歲時送給作者的畫。(圖片由作者提供)

升到國語實小六年級乙班,級任導師是張書玲老師,她戴著一副黑框大眼鏡,一頭長髮垂到腰際,就在腦後紮起一條又黑又濃密的大長辮子。忘了是那位同學(可能是我)給她取的外號是:「張大辮」,故意不念出來那辮子的「子」字。第一天上課,張老師的表情嚴肅,立下許多規矩:在課堂上先舉手後發言、作業準時繳,遲繳的扣分、做人必須誠實,不可以說謊……還有很多,事隔數十年記不全了,主要是因為我們不守規矩的事件很多。

 

沒有同學怕她,因為她很愛笑。常在課堂上亂講話的就是我,每次趁機會胡說一句,惹得大家一片哄然,張老師也跟著笑,她略為豐滿的臉龐,笑起來眼睛擠成兩條細縫,然後恢復了幾分嚴肅,問:

 

「又是誰不舉手就發言?」

 

全班再起了一陣嘻嘻哈哈。

 

不用兩天,張老師就把班上四十幾個同學瞭解得很透徹。改選班長和其他股長,張老師提議由我來當康樂股長,順利當選,可謂知人善任。

 

導師張書玲。(圖片由作者提供)

 

我最喜歡講故事比賽,每回上去胡掰一段,大家都聽得挺開心。瞿樹元是班上品學兼優的頂尖學生,但是不太習慣在眾人前講話,有次上去講故事,他囁囁嚅嚅的說:

 

「從前有一個人…,下面沒有了。」

 

老瞿就點點頭回座去,同學們都沒反應,超尷尬的。張老師打圓場說:

 

「他講得也滿有哲理,人到了最後都會沒有的。」老師接著鼓勵大家要努力學習,做個有用的人。

 

事後我問瞿樹元:

 

「你講的故事究竟是什麼意思呀?」

 

「嗨!那是清朝紀曉嵐的故事;有個太監堵住紀曉嵐,非要他講個故事不可,紀學士講了這兩句就走了,留下那個太監在那裡發愣,然後才會過意來,原來紀學士是在消遣太監,宦官的那話兒不是沒有了嗎?」

 

一同爆笑,我說:「這姓紀的真缺德!」

 

瞿樹元超級厲害,十歲就能閱讀古文傳奇,自修代數,和我們幾個天份不怎麼樣的小子下圍棋,通常可以讓四到八個子。

 

放學後,好幾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們經常到我家玩,父親最愛熱鬧,見到家中有這麼多歡蹦亂跳的小朋友就特別開心,他也會過來同大家說笑。有一次他說:

 

「說個謎語給你們猜猜看:謎面是蔣介石,打一個你們都知道的人名;捲簾格。」

 

老爸出的謎語都挺難的,「捲簾格」是說謎底要倒過來讀,方才符合謎面的意思。譬如說:「涓涓細流」,打現代一將軍名,捲簾格。謎底是徐源泉,他曾任裝甲兵司令,他的名字倒過來讀是:「源泉徐」,一道泉水的源頭慢慢流出來。那麼蔣介石這個謎面該怎麼猜呢?大家都楞那裡,根本不知道從何想起。瞿樹元的眼睛轂溜溜的轉了一會兒,不到一分鐘他說:

 

「謎底是王正中!」

 

父親鼓掌叫好。王正中倒過來唸:中正王,就是有個名「中正」的人稱王了。所以我一直認為,瞿樹元是我所有同學中智商最高的一位。

 

每天家裡傭人給他送午飯,飯盒講究,上下至少三層,嚴嚴實實的緊緊扣住;最上層放菜、中層是湯、下層大盒子裝的是飯。打開飯盒就藐死人了,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其他同學的便當盒 更多日本人稱攜帶出門的飯盒為「便當」,台灣一直也用這個稱呼。水滸傳中有「弁當」一詞,是隨從佣人的意思,可能「弁當」這個宋代用語傳到日本,經過多年變遷,「弁」字成了「便」,稱飯盒為「便當」,沿襲至今。,一大早就塞在書包裡,中午拿出來涼兮兮、硬梆梆的。班上有同學說:

 

「瞿樹元每天吃的是大便當飯、小便當菜。」

 

瞿樹元的智商最高。(圖片由作者提供)

   

當年寫作文、週記,都必須用毛筆寫小楷,磨好墨攤開作文簿子,每個字工工整整的寫在格子裡,一週寫一篇作文和週記。上作文課我都不知道該寫什麼好,和同學講話、寫紙條子傳來傳去、混鬧,一下子時間過去一半,才忙著趕時間匆匆寫去,墨色濃淡不一,字跡潦草,繳上一篇了事。

 

張老師改作文非常仔細,她很細心的讀每一篇、改正我們的錯別字、標點符號用的不對、文法錯誤、意思的顛倒不順暢等,她都一一的挑出來,用紅筆勾上,把正確的字和標點符號寫在旁邊,篇末總有一兩句評語,還打上分數。若有一兩句她喜歡的,就在邊上打圈圈。得過不少圈圈之後,我就比較用心的寫作文了。張老師每次發回作文或週記的時候,同學們都很期待,盼望者能得到比較好的分數和張老師的誇讚。

 

坐在我另一邊位子上的同學名叫高準,他的作文很好,每次到下課時也寫不完,張老師看看他寫的內容,就叫他帶回家去寫完了再交上來,高準的作文每次都能拿八十幾分的。我的作文和週記一般都拿不到好分數,因為我寫小楷缺乏耐心,每個字大小不一,好多字會寫到格子外面來,錯別字也不少。不但如此,我的國語雖然比其他同學標準,可是有時候粗心大意,沒看清楚那個字就胡亂念起來,念白字真的挺丟人的。

 

在國語日報閱覽室找到一本「東周列國誌」,看的很來勁。高準也看過這書,兩人就聊開了。當時東周北方的敵人是「犬戎」異族,屢屢入侵中國。我沒有把「犬戎」兩個字看的仔細,就將它念成了「犬戒」。兩個人來來回回的說了一陣子,高同學才發現我在念白字,立刻說:

 

「啊!丟臉耶,犬戎念成犬戒,白字大王。」

 

我回到閱覽室翻書再看它,人家沒說錯,真的是個「戎」字,太丟臉了,看書不認真,一個字少了一筆當然就不一樣了!

 

第二天上學見到高同學我心裡還是不痛快,就指責他上課的時候老偷偷的放「蔫兒屁」!那是什麼東西?就是那種一點也不響但是帶有持久性惡臭的屁,我坐在他旁邊經常聞到。然後我們互相指責,究竟是誰在放「蔫兒屁」,到今天還是沒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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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高準老兄的文學根底扎實,他讀中學時,就在台灣各報章雜誌發表了許多文章,也是位知名的現代詩人,出版過很多冊新詩詩集。

 

一九七0年代中期,他曾經在台灣與好友陳鼓應、張俊宏等年輕才俊倡導鄉土文學,為執政當局所不容;指示某些「御用文人」撰文批判,說這些人實際上在推動「工農兵文學」,與對岸的「共匪」隔海唱和,紅帽子壓頂,長年來老高被台灣執政當局認為是「親共份子」,但是並無真憑實據。

 

他的繪畫也非常出色,小學畢業前大家在彼此的紀念冊上留幾個字,高準為我畫了一幅彩色小畫:一個少年在澆花,名曰:「努力惜春華」,十二歲的小朋友,筆下甚有豐子愷的畫風。到現在我還留著這幅小畫。

 

某次他參加救國團舉辦的年輕藝術家寫生,大家正在山野間找了個地方作畫時,蔣經國先生出現了,就站在高準的畫架前做親民講話,老高起立應對,談了幾句老高就說:

 

「請別擋住光線,我要繼續作畫了。」

 

經國先生只好離開。

 

這簡直就是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與亞歷山大帝對話的翻版:「我在曬太陽,你不要擋住陽光」。

 

多年後高老兄宣佈選總統,記者問他為什麼要競選呢? 高準的回答:

 

「蔣經國經常穿件夾克,我平時也愛穿夾克。」

 

一九八0年代末期,台灣解除戒嚴令,准許民眾赴大陸探親。開始的時候去大陸的人不多,高老兄自美國去上海、北京等地旅遊了一圈,回到台灣提筆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神州之行」,但是苦於在台灣找不到可以刊載此文報紙或雜誌,大概是因為剛剛解嚴的台灣媒體,多數還在觀望風向,不敢冒險登這種具有爭議性的文章。當時我在台北辦事,正待回紐約,上車去機場之際,高老兄前來找我,見了面就說:

 

「你在美國多年,一定和那邊的華文報紙雜誌都很熟,我這篇稿子你能不能在紐約找地方發表一下吧!」

 

哎呀!小事一樁,Consider it is done。隨手就將高詩人的大作放在手提皮箱內。

 

那天中正機場的出境檢查特別嚴,手提行李必須一一打開來看。我的手提007公事箱打開來的最上面就是老高寫的「神州之行」,檢查員很有興趣的拿起來看,讀了幾行,他問:「這個高準是你嗎?」

  

「不是我。」

  

「他有去過大陸?」

  

「哦,我想是吧!」

 

我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裡接受單獨問話。一位階級較高的海關人員很有禮貌地請我坐下,然後他專注的慢慢讀那篇文章,我頻頻看手錶,因為距離起飛時間不多了。急也沒用,高準兄的文章從小時候起,就寫得特別長。許多年前怎麼會料到,他的長篇大論竟然會誤了我的飛機!

 

自幼在白色恐怖下長大的我,面對身著漂亮制服、代表威權的海關官員,下意識中只在不斷的提醒自己:要謹慎從事。半响他讀完了,抬起頭來問:

 

「這個高準同你是什麼關係?」

 

說來話長,難道要從我們自幼同學、互相放「蔫」兒屁那一段開始講?我簡單回答:「我們是同學----。」

 

想來案情並不嚴重,官員看完文章將它還給我,點頭放行。沒有錯過那班飛機,遺憾的是時間緊迫,無法去貴賓室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麵。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關鍵字: 高準 蔣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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