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智庫「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NCUSCR）近期曾舉辦一場視訊會議，主要邀請《紐約時報》駐中國記者Amy Qin和《財新媒體》駐美國記者Olivia Zhang對談，請他們分別就派駐中美兩國的採訪經驗進行交流。活動源於中美兩國抗衡延燒新聞業，即美國先將中國在美官媒列為外國史團，而後中方以驅逐三家在中國的美媒作為反制。會議起始便是從其而來。

《紐時》自許為美國最具多元意見的自由派媒體，《財新》則被視為中國傳媒唯今還多有深度調查採訪的新聞界異數，例如武漢爆發疫情當時，《財新網》就曾幾度揭露官方疑似隱匿消息的內幕。Amy Qin和Olivia Zhang都是自家媒體派駐他國的前線記者，但或許NCUSCR意不在深及兩國採訪環境差異，加上畢竟是客客氣氣的禮尚往來，因此多數時間主要是兩位記者異國工作經驗的漫談。

不過即使如此，我們也能試著從其他現況，去了解中美兩國關於新聞從業的本質差異。例如Amy Qin任職的《紐時》，近期當「佛洛伊德事件」（白警惡待黑人嫌犯）延燒，無數抗議衝突愈演愈烈之際，向來極右色彩鮮明的美國參議員湯姆·科頓（Tom Cotton）便將一篇文章投書到《紐時》，出刊後的標題為：《派軍隊來－國家需要恢復秩序；軍隊隨時待命》（Send in The Troops-The nation must restore order. The military stands ready.）。

紐時員工見報一片嘩然，多數人不僅對科頓支持軍隊鎮暴之說相當錯愕，更認為他文中對黑人族群充滿蔑視，並帶有煽動暴力情緒，已經逾越《紐時》評論版呈現不同面向觀點的守則，完全就是在鼓勵仇恨。紐時員工於是紛紛在自己的推特上大肆批評評論版這次的作為，還有上百員工連署致信管理高層抗議，同一時間，《紐時》也因此遭到大量讀者退訂，終至讓《紐時》發表聲明，坦承科頓的投書沒有達到報社評論版訂立的標準。

《紐時》高層原希望風波盡快打住，並力保評論版主編貝內特（James Bennet），但員工的反彈不斷擴大，同時再一一翻出貝內特過去以來的許多失誤，例如他對有歧視同性戀、支持新納粹或反猶太種族主義事跡的撰稿者，常以多元意見為由聘之，於今則是刊出此回參議員「召喚暴力，推動仇恨」的投書，雖然貝內特說自己沒有親自審到這篇稿子，也公開道歉，卻仍按耐不住同僚的怒火，最後遂以他個人辭職落幕。

關心美國近期種族事件發展者，大抵對來龍去脈應有耳聞，同時也更明白了《紐時》的多元價值，偌大的媒體集團，確實經常可見左派、右派共事者之間的拉鋸，甚至因而屢有很衝的記者、或很保守的編輯之間的對抗，又或者左派、右派不一致的編採立場，成了文章的取捨因素之一。我們因為較難從公開報導中，探究中國媒體關於新聞室內的控制和角力，《財新》記者Olivia Zhang在這場視訊座談上約略帶過一段「我很欣賞社內編輯」的說法，也未能補足我們對所謂中國獨立媒體運作的更多理解。

進而，我們無由真正得知，武漢疫情高峰當下，儘管《財新》記者多次曝光武漢疫情失控，同時質疑有關當局隱瞞疫情才使得病毒大爆發，但為何些文章隨後都在主網站遭到刪除？外界僅能從他網擷取資料觀看，接著就連中國主要社群媒體微博、微信上的相關轉載也突然下架。Olivia Zhang的「我很欣賞社內編輯」背後又代表了什麼樣的新聞編採文化？

在以黨國為支柱的華人文化產業投資基金（China Media Capital，簡稱CMC）成為其大股東後，則《財新》新聞室裡的控制又是如何？至於《財新》過去標榜著新聞專業主義，有許多質量兼具的報導，其記者也不乏優異的個人條件，但在黨國有形無形的巨大框架下，他們對《紐時》此一自由派媒體中，內部無涉國族主義的價值之爭，其認知會是什麼？但或許這不是座談欲圖對話的範圍，又或者也確實有不便公開觸及的難言之隱，致使一個中美兩國「獨立自主」媒體有意思的座談，內容變得有點乾澀，話說回來，期望中美兩國媒體從業人員透過公開對談就內部新聞操作直言相告，是不是也有些不切實際？而在訊息不對等下，外界對中國媒體的真實理解，當然也就更少一點。

此外，Olivia Zhang在這場會議上另外有段談話提到，她說她派駐美國其實很難拓展新聞管道，還經常碰壁，因為很多政府機關都把她當成是中國的「涉外官方單位」，而不是一家真正媒體的記者。她幾次表明自己是受聘於中國的私人媒體，決不是官方機構，但對方卻總是回說：我們也都知道「華為」是間「私人公司」，但那又如何？美方政府單位的反應，似乎讓Olivia Zhang覺得相當無奈，不過，Olivia Zhang何以對自己在美國的處境大惑不解，以為掐住記者咽喉的是美國那雙手，假若真的這麼認為，那她的例子，也剛好說明了媒體圈向來不成文的慣例，就是自家媒體的內幕，似乎永遠都是仰賴別家（國）記者跑出來的。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