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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險些做了川端橋下鬼

王正方 2020年08月05日 00:01:00
早年的川端橋。(圖片摘自網路)

早年的川端橋。(圖片摘自網路)

台灣氣候炎熱,春夏秋三季的好天氣幾乎都可以游泳。那時的台北市,只有一個東門公共游泳池,通常一眼望去池子裡人擠人的,就像煮著一大鍋餃子。

 

國語實小的同學之間傳出消息,警察學校有一個廢棄的游泳池。某日下課後,我們幾個人去了那裡;游泳池很大,池水放掉一半。不由分說,大家光著屁股跳下去玩水,胡搞瞎鬧好不開心。某同學說會游蛙式,雙臂划動兩腿蹬水,有模有樣的。天快黑了,一個個匆匆穿上衣服回家。以後我們經常去。廢游泳池無人管理,池中的水慢慢變綠,長出許多漂浮的水藻來。

 

又發現了一個田邊的池塘,距離學校不遠,它是一個供灌溉用的蓄水池,面積不大,水不深,表面平靜,看起來很乾淨。我給這地方起了個名字叫「河套」;取自那句「黃河百害,惟富一套」的諺語。地理課本上說:黃河通過綏遠省(現今內蒙地區)做了兩次九十度的轉彎,其中在河套地段,建了大規模的水利灌溉,農產豐富。

 

趁著中午休息的那段時間,十來個男同學幾分鐘就吃完便當,一起溜出去到河套游泳,誰也不穿游泳褲,太奢侈了,便裸裎相對。整個池塘的水最深的地方才到肩部,完全沒有滅頂的危險,玩的忘了時間,聽到遠處學校的下午上課預備鐘響起,大家才匆匆穿上衣服往學校奔跑。

 

真正會游泳的同學只有周立;點子王當然什麼都會;還有個傢伙叫黃狗,因為他只會游狗爬式,身後的水浪踢起來很高。其他同學就照著他們兩個人的樣子游幾下,兩隻腳多數時間還是踩在池底的泥地上,比賽在水中閉氣,看誰閉的最久;我們最喜歡玩的是打水仗、水中疊羅漢。

 

某次池中出現水蛇,蛇的前進速度很快,它的頭略略冒出水面,蛇頭的寬度在水面上劃出兩條筆直的線來,愈拉愈長,看著蠻嚇人的。周立拿出一條長長的鑰匙鏈子,鏈子的一頭栓著塊鐵牌子,揮起鏈子來用鐵牌子打水蛇的頭,試了五六次居然被他打中了,水蛇潛入水中,他立刻成了打蛇英雄。

 

周立最會游泳,也是點子王。(圖片由作者提供)

 

有同學說「河套」的水不乾淨,某天放學回家見到有人拖著水肥車往池塘裡倒糞便。不奇怪,它本來就是個灌溉水池嘛!沒有人親眼見到這事,大家也不放在心上,中午繼續在「河套」玩水。

 

後來訓導處知道了這件違反校規的事:有不少學生中午離校去不明處所游泳。下午上課之前訓導處派人在校門口守候,問每個正要進校門的同學去了哪裡,偷偷游泳去了嗎?當然都說沒有,他就用指甲在同學的手臂上畫一道,如果手臂出現了一條白顏色的痕跡,證明你剛剛泡過水,他就說:

 

「你就給我乖乖的在牆角下站著,訓導主任馬上過來。」

 

好幾個人被抓到,罰掃廁所,以後沒人去河套玩水了。

 

我們最喜歡去玩水的地方是川端橋畔,川端是日本統治台灣時期的某任總督,不能再紀念這個人了,日後川端橋改名為中正橋。很壯觀的一座橋,跨越新店溪,它是台北市通往永和鎮的唯一橋樑。

 

那時候從烏來順流而下的新店溪,河水清澈,很多游泳健將經常在川端橋附近水域一顯身手。可是泳者不能太靠近橋墩,橋上有一小隊駐軍,見到有人距離橋太近,士兵就在上面吆喝驅趕,因為這座橋是重要交通樞紐地,實施軍事管制。

 

經常在星期天,我們五六名住在台北市南區的小鬼頭,聚集在川端橋畔,看著四下無人,一一躍入水中嬉戲玩耍。因為沒有一個人真的會游泳,我們就在溪邊的淺水地帶追追打打,揀扁平的石頭比賽打水漂,力道用的巧了,那塊石頭可以打出十多個水漂來,才沉入水中。

 

有一天傍晚,天氣蠻冷的,玩水不到二十分鐘,個個都凍得要撒尿。我領頭上岸,就在川端橋墩旁邊小便,其他小朋友也跟了來,尿撒到一半,就聽見橋上有男子以粗重的山東口音叫著:

 

「什麼人跑到橋下來的?都給我走開,往遠處去!」

 

幾個小朋友立刻做鳥獸散,我尿了一半,不願意停下來,因為點子王周立告訴我:如果小便一半就收回去,會得性病的。我抬起頭來向那人打招呼,說:「老鄉,你好!」

 

仍舊在有始有終的繼續撒尿。橋上的山東老鄉打開一隻強力手電筒,照住我全身,觀察好一會兒,說:

 

「媽了個X的,這小孩還真他媽的不要臉咧!」

 

期末考試,這次張老師的考題特別容易,大多數同學半個多鐘頭就繳卷了。張老師說:「繳了卷的同學可以早一點放學回家。」

 

大家一哄而散,走到校門口,有人提議:「時間還早,去川端橋游泳吧!」

 

七八個男孩子一陣吆喝,追打嬉笑,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們熟悉的川端橋畔。周立、黃狗;這二位會游泳的早就躍入河中,身後踢起來陣陣浪花,上下來回的游了起來。楊子綱、林宏蔭、呂其康和我,稍微會游一點,但是還沒學會換氣,就在淺水地帶的水中划動手腳,作游蛙式狀。瞿樹元從來不下水,他服裝整齊,斜背著一隻大黑書包,每次就站在岸邊充當觀察員。

 

奇怪,今天的河床底高高低低的,和往常很不一樣過去很平很淺的地方,會突然陷下去水很深。一定是有挖砂船來過了,正在詫異,就聽見楊子綱在不遠處叫我:

 

「王正方快拉我一把,水太深了,我從腳到腿都在抽筋,抽得很厲害!」

 

他離我有數公尺的距離,仰著頭,水面已經淹到他的耳朵,一開口說話就有水灌進去,高舉雙手呼救。我趕忙過去拉他一把,楊子綱就藉著這股勁道往前走了幾步,脫離了深水區。

 

我拉楊子綱的力道,相對地把我帶進深水區,一下子雙足懸空身體快速往下沉,頓時慌亂起來,完全忘記了學過的一點游泳常識;應該順其自然肢體放鬆,身體就會浮上水面來,但此時不由自主,四肢在水裡胡亂舞動。河底一股有力的暗流,把我的身體往深處拽下去,愈拽愈深。

 

沒入水中的時間相當久了,閉住一口氣不呼吸,實在憋不住,張開口來吸氣,立即灌進來好幾口水,憋氣的難受感覺舒緩了些,胸口仍然脹悶的厲害。身體往河底更深處墜下去,耳朵、胸部都承受著極重的壓力,四肢還在水中毫無章法的擺動。

 

憋不住了再做呼吸,繼續大口吞水。第一個想到的是母親;我如果一下子就這樣走了,媽媽一定會哭得要命,昨天還答應過她,以後放學後就準時回家,不在外面胡混,怎麼又忘了她講的話?爸爸會更難受,大家都知道他偏心小兒子,哥哥少了一個功課超級爛的弟弟,他每天又去藐誰呢?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特別想哭,但是哭不出來;我好後悔,今天幹嘛要來川端橋游泳,怎麼能怪楊子綱呢?他的整條腿都在抽筋一定要拉一把呀!………想到許多過去的事、不相干的事、神智愈來愈模糊,手腳軟綿綿的不聽指揮了,不再掙扎,任憑河水擺佈。

 

聽見有人講話,有一個女人咯咯的笑。我怎麼飄到水面上來了?睜開眼看見一男一女面對面的坐在小船上,男子沒在划船,低聲的說個沒完。船就在我身旁,突然恢復了力氣,雙手立即死命抓住船沿不放,我大喊:「救命、救命哪!」

 

整隻船被我拉得傾斜到一邊,嚇得那女子尖叫起來,男子慌了,舉起一隻漿來作狀要打我,他吼著:

 

「放手放手!不然我就打你下水。」

 

我死不肯放手,一直喊救命。他大概搞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然後說:

 

「我會救你的,你先放開手,不要把船扳翻了。」

 

爬上小船來的是一個全身赤裸裸,瀕臨死亡邊緣的男孩子。

 

船划到岸邊,同學們擁過來,黃狗揹著我走到一個蔭涼處放平,處於半昏迷狀態;略略睜開眼睛,見到許多雙眼睛焦躁地看著我。周立說:

 

「他喝水喝到肚子這麼大,要先把水吐出來才行。」「那該怎麼辦?」黃狗說。

 

「找一口大鍋子,鍋子翻過來,把王正方的肚子放在鍋底上,一下子他就會開始吐水了。」

 

四週沒有住家,哪裡去找大鍋子?黃狗自告奮勇做那口大鍋子。他像狗一樣的趴在沙灘上,拱起背來,如同一隻翻過來的特大號鍋子。周立他們扶著我橫趴在黃狗的背上,幾分鐘之後就稀里嘩啦的吐出好多水來,感覺舒服多了。

 

同學們說好了要攻守同盟:這件事太嚴重,要是被老師或學校知道了,我們一律完蛋;發誓誰也不准說出去,每個人互勾小手指頭,勾了一圈。

 

瞿樹元和林宏蔭一邊一個人架住我,一步步半扶半拖的走回家。進了門一句話不說,拿出被褥來鋪在榻榻米上倒頭就睡,人事不醒的睡了十多個小時。第二天母親問我:

 

「你又是去了哪裡胡鬧?回家睡覺整個枕頭和被單上都是沙子?」

 

保密工作做的十分徹底,父母親在有生之年一直不知道,小兒子險些做了川端橋下的水鬼。那一對在橋畔划船談情說愛的情侶,無意中救了我一條小命,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更別說向二位致謝了,然而救命之恩畢生難忘。

 

有條件的告訴了我老哥這次的「川端橋事件」,條件是:絕對不能讓爸媽知道,否則他們會一輩子禁止我們倆游泳,老哥完全同意。後來我們哥兒倆在建國中學上體育課,都學會了游泳。我曾參加建國中學運動會的游泳比賽,獲一千五百公尺自由式第三名;比賽成績就請不必問了。那次這個長距離競賽項目,只有五名同學報名參加,第五名的速度特別慢,堅持游完全程,他得了運動精神獎。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關鍵字: 川端橋 中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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