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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我在建中補校發憤圖強

王正方 2020年08月19日 00:01:00
早期的建中,左邊是木造樓,正前方教職員宿舍。(圖片由作者提供)

早期的建中,左邊是木造樓,正前方教職員宿舍。(圖片由作者提供)

我是第六屆國語實驗小學的畢業生。畢業後的那個暑假沒有作業,每天就在植物園、重慶南路等處結伴玩耍。

 

某日上午遇見瞿樹元揹著大黑書包,從植物園對面的建國中學大門走出來。你怎麼在這兒?報名呀!X月X號建中入學考試,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你還沒有報名嗎?啊!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衝到植物園的國語日報找老爸,他在開會,不管了,這事太重要,打斷了他們。爸爸說:

 

「是呀!快點去報名,這是我的圖章,拿去。」

 

早期台灣的升學狀況不那麼緊張,學生數量少,各校分別招生。父親在教育界的人脈熟,他認為安排兒子讀個中學,自然不在話下。全無準備的去應考,出了考場一片茫然。

 

同林宏蔭、瞿樹元他們一道去建國中學看放榜,沮喪而回;同班的好學生江顯楨、瞿樹元、林宏蔭的名字都赫然在榜上,仰著脖子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就是找不到王正方這三個字。怎麼辦呀!沒有學校上的話,我去幹什麼?哥哥說:

 

「可以到巷口王月霞家的車行學修理腳踏車。」

 

「什麼話,」母親反對:「總還有其他中學可以上;師大附中、成功中學……。」

 

父親認為不必去考其他的中學了,上建國中學就好;離家近,兄弟倆讀一個學校互相有個照顧,而且現在是老賀當校長,那間學校絕對錯不了。可是人家建國中學沒有錄取我呀!爸爸說:

 

「先去上建國中學的補校,然後轉日間部。」

 

上建中補校也要先通過入學考試,關在家裡複習了幾天功課,再度進考場,考完了心中還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哥哥陪我去看榜,那張榜不大,上面是以漂亮的毛筆字寫了幾十個名字,從榜首往下看,氣喘不止、心撲通撲通的跳,從頭看到最後一名;那三個字還好是「王正方」!名字上還被紅筆勾上,表示本榜名單到此為止。老哥說你的運氣來了,因為其他人的名字都沒有被紅筆勾到。

 

早年學校放榜,榜上名字的先後次序依照成績優劣排列;我排在最後一名,表示我考的成績最低,說不定還是爸爸去校方關照了一聲,勉強讓我上了榜?事隔久遠,此事的真相也難以查明,至今仍是個懸案。反正那時候的我整個抬不起頭來,家庭地位無比低落。

 

某日老爸一臉不高興,他說:

 

「一個暑假你到處玩,學的東西全忘光了,你給我好好的念這個補校,成績一定要非常的好,一個學期之後轉到日間部去。不然的話就永遠做隻夜貓子,夜貓子晚上才出來活動,牠是吃死耗子的動物。」

 

建中補校初中一年級只有一班,安排在陰陰暗暗的舊木造樓上課,一半以上的同學是年紀較大些的社會青年,程度參差不齊。我專心學習,在班上的成績突出。最喜歡的是英文課;大家都是首次接觸英語,一律從ABCD開始學。啟蒙老師金多芬,是美軍顧問團(MAAG Military Assistance and Advisory Group)的翻譯,晚上來兼課,他以英語讀課文,音調有高低起伏,挺好聽的,但是講中文一開口就是福州口音,我與福州老師有不解之緣。

 

金老師最注重發音,一再告訴我們,英語發音最困難,發音不正確或重音抓不準,人家就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譬如說speak這個字,那個p應該發b的音。他一再說:「speak的p是筆的音,不是痞的音。」

 

董老師教國文,也是我們的導師,說一口標準京片子,她說:「電影的男主決(男主角)……,你們在時間上有富裕(時間夠用)……。」

 

同學聽不懂、我給大家做翻譯。董老師誇獎過我的作文寫得好。

 

坐在我前面的是個瘦高戴眼鏡的傢伙,因為近視眼嚴重,要坐在前排才看得清楚,也是應屆小學畢業生,不知道為什麼和我一樣的淪落到建中補校來了。他姓陳單名一個樞字;我們叫他陳進士(近視)。數學老師點名時,總是把「樞」字念作「區」,我覺得這位老師的語文程度實在不高明,向爸爸報告:

 

「補校的老師很多是兼差的,好像不怎麼樣咧!」

 

「你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還批評老師?」爸爸說:「趁早給我把成績拚得像個樣子一點,不然的話,哼!」

 

作者就讀建中初一上補校。(圖片由作者提供)

 

陳進士不大喜歡英文課,我也覺得他的發音不太正確。有時候他回過頭來和我練習念幾個多音階的單字,如:next、student,反覆多少遍。班上跟不上英文課進度的人不少,有個老兄是大陸北方來的社會青年,對英文發音一籌莫展。他在英文課本上寫了許多幫助發音的中文字:mother 旁邊寫了「瑪丹」、father 是法丹、brother布拉丹、sister西斯丹---,唸出來就像在說中文。有次金老師叫他起來讀student;這老兄面紅耳赤的念著:

 

「四丟……四丟,四丟拽!」

 

下課之後我去看他的課本,在student的旁邊寫了「四丟」兩個字,接著又畫了一個小人在拉繩子,這都是在做什麼呢?只有我看得懂:以手猛力拉扯北方土話叫做「den」,中文好像沒這個字,或用「蹬」字。他當時大概不會寫這字,就畫了個小人拉繩子,代表它的意思。老師叫起他來唸student,一時緊張怎麼樣也想不起來這個小人拉繩子該怎麼讀,就念了個「四丟拽」,「拽」也是同樣的意思呀!

 

上夜間部不需要早起,一個人在家裡常常睡懶覺,母親就派給我清晨去市場買菜的任務。這事不難,晚上寫好了要買什麼菜,第二天口袋裡有錢,提著菜籃子去南門市場;菜場裡永遠是髒兮兮、亂糟糟,人擠人的,大家都提高了嗓門喊叫。我在菜場裡藉機會大練台語,但是會用的詞彙還是很有限。有時候買到又便宜又新鮮的青菜豆腐,得到母親的誇獎。家中請客就輪不到我去買菜了,愛吃肥肉的老爸要親自上市場,費心去挑又便宜又好的肉,花時間耐心討價還價,他講的台語比我還差,可是每次都買到上好的料。

 

清早買菜最愉快的一件事:偷偷吃一碗愛玉冰。母親認為天下所有攤販的食品都不衛生,病從口入,一律不准吃。每天買菜用心仔細的算計著點,可以多出幾毛錢來,買一小碗愛玉冰,就站在街邊三下兩下的吞而食之;清涼可口。從那時就懂得了「貪汙入門」,它從處理錢財開始:數目不論大小,若要弄碗愛玉冰來吃吃,實在太容易了。

 

極痛恨夜貓子生活,作息顛倒,左鄰右舍的小朋友一大早就去上學,我白天一個人在家裡耍無聊。晚上放學回來,要走過好幾條漆黑的巷子。那個年月路燈的亮度非常低,而且路燈壞了幾個月也不修。走在那段「黑人黑夜捉烏鴉」的路上,內心就會產生莫名的恐懼:暗處會不會有野獸或壞人衝出來,聽說還有那種飄來飄去、沒有腿的鬼也躲在暗處?!我弄來一把瑞士摺疊小刀,放在口袋裡緊緊的攥在手裡,快步走完那段黑路,手心和小刀上都是汗水。怕黑的事不敢說出來,哥哥要是知道了,他又多了一樁消遣嘲笑我的話。

 

熬過了一個學期,憑著成績單漂亮,我順利轉入建中日間部初中一年級B班。但是哥哥認為,在補校的成績優異算個啥?勝之不武,因為很多班上的同學白天要上班、做工,我只在晚上幾個小時的課,白天閒著沒事幹,比別人讀書的時間多的多,還比不過人家嗎?可是在那個階段,我比較用功也是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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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AG:Military Assistance and Advisory Group

 

美軍顧問團。完整的譯名應該是:「美國軍事援助及顧問代表團」,或「美國軍事援助技術團」。該軍事單位長期為對中華民國國軍提供支配與協助訓練,參加台灣各級演習作戰,後來轉型為諮詢機構。美駐台軍官軍士曾高達二千多人,1979年五月,美軍顧問團撤離台灣。

 

美軍顧問團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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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陳進士在補校讀了一學期後,轉學到台灣師大附中就讀,成績優異。二十年後進士兄學有專長出人頭地,已在美國天普大學(Temple University )當上了教授,我尚在費城的賓州大學(U of Pennsylvania)苦讀博士學位,兩人不約而同積極的參加了「費城地區保釣運動委員會」。

 

1971年四月十日,全美國各地的港台留學生,聚在華府(Washington D.C.)舉行「保釣大遊行」。遊行路程其中一站是日本駐美大使館,「保釣委員會」選了我、陳進士等三人為代表,向日本大使館遞交抗議書。到時候由誰來唸那份英文抗議書、提問題呢?他們二人都推我,陳進士還來了一句:

 

「記得當年金老師不是說你的英語發音還不錯嘛!」

 

其實誰唸抗議書都一樣,接待我們的年輕日本官員,看來階級甚低,只在那裡點著頭,表示聽到了。回答問題時他重複的說一句話:「no comment」(不予置評)。我再問他:

 

「為什麼你的回答總是不予置評?」

 

那個日本官員面露不屑的微笑,以蹩腳的英語說:

 

「你們的政府(台灣國府),不是也這麼回答的嗎?」

 

我們離開日本使館,向聚集在門外的三千五百位港台留學生報告日本官員說的話,群情沸騰,全場為之義憤填膺。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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