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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面五星紅旗上沾著你父親的血 ——致一位病患的兒子 

喻智官  2020年10月01日 00:01:00
作者從小學起天天被老師灌輸:「鮮豔的五星紅旗是先烈用鮮血染成,它是新中國的象徵……」(湯森路透)

作者從小學起天天被老師灌輸:「鮮豔的五星紅旗是先烈用鮮血染成,它是新中國的象徵……」(湯森路透)

 

XX: 

 

你好! 

 

幾年前,我得到你的微信號,看到你的「頭像」是五星紅旗時,不由一愣,隨之心一沉,知道你是一個愛(「新」中)國者,我禁不住哀然長歎。 

 

那一刻我就激起給你寫一封信的衝動,卻遲遲沒有下筆。我們素昧平生,又是生活在不同年代的兩輩人,缺乏深入交心的基礎。我既擔心你難以接受我相告的實情,又擔心你因此失去歲月靜好的幸福感。如此,我一次次壓抑對你述說的意欲,直到今天,在你喜慶「建國」七十周年的時候,決定拋棄顧慮,寫下掃你興的文字。 

 

二 

 

我理解你以五星紅旗為傲,因為你在這面旗幟下受教育長大。何止你輩,我輩榮稱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學起天天被老師灌輸:「鮮豔的五星紅旗是先烈用鮮血染成,它是新中國的象徵……」每天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舉行升旗儀式,當紅旗順杆上爬時,我們向它敬禮!當我們第一次戴上紅領巾時,老師會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它」。

 

直到文革結束的一九七八年,全民反思一九四九後的歷史,我們才開始瞭解真相,知道這面旗幟確實是鮮血染紅,但它不僅有一九四九年前的一面——浸透共產黨與國民黨內戰同胞相殘的污穢血跡;還有一九四九年後的一面——灑滿共產黨迫害無辜百姓的斑斑血痕。在一九四九年至今的七十年間,共產黨在土改、鎮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六四等政治運動和事件中冤殺了上千萬人;又因搞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造成大饑荒餓死三、四千萬人。

 

也許你在中小學課本上看到上述運動的名字,但你肯定沒有聽老師細說過,可能以為我誇大了事實,那麼,我就來說說你父親的事,告訴你,這面五星紅旗也沾著他的血。

 

 

三 

 

你家是地處浙東的魚米之鄉,不僅蜜桔聞名天下,自古就是穀倉,滋養著一方百姓,但再富饒的土地也經不住瞎折騰。 

 

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建政,不久政府就開始推進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先把個體農戶變成互助組,然後是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再是高級社,又很快在一九五八年過渡到人民公社。公社興辦大食堂,全隊社員一起吃大鍋飯。同時,在毫無基礎的農村大煉鋼鐵,你們縣一個多月就建起土法煉鋼小高爐三百多,投入三萬多人參與勞動,煉出來的都是無用的鐵疙瘩。胡搞兩年,惡果顯現,農業減產減收,大饑荒降臨,到一九六零年底,全縣近萬人患浮腫病;過萬婦女閉經;三千多小兒營養不良,有一家五口餓死三人的。(以上內容有文獻可查) 

 

就在那個餓死人的年代,你父親和你叔叔為了生計,在十三、四歲的年紀先後去石礦鑿石板,他們幹了七、八年或十多年,直到出現咳嗽咳血才終止工作。 

 

「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它」。(湯森路透)

 

四 

 

大約是八三年的一天晚上,你父親找到我們醫院,碰上我在急診室當班。你父親咳嗽咯血,氣促頻喘,胸片檢查見兩肺各有半個拳頭大團塊影,確診為III期塵肺(塵肺分I、II、III期)。他需要住院治療,卻沒有介紹信(按當時的規定,外地病人來上海醫院看病需持外省衛生廳介紹信)。我覺得救人要緊,便向主任醫生建言,如此重症病人最能檢驗新藥的療效,他才得已入院。

 

我還受醫院委派去你們那裡實地調查。 

 

你父親勞作的石礦粉塵彌漫,在那裡鑿石幾年就會患上塵肺。我還去看望與你父親同村的其他病人,不少人比你父親更嚴重。有一位III期病人,年僅三十二歲已臥床不起。我建議他去上海醫院治病,他說自己有兩個孩子,全家五口靠妻子和老父親種地過活,哪有餘錢看病。過後不到一年他就去世了。 

 

你父親比其他人幸運,因開辦了一家磚窯廠,成為先富起來的「萬元戶」,才能在上海間歇治療。儘管如此,也終因膏肓之疾難以回天,不到十年也病逝了,年僅四十四歲。 

 

五 

 

這就是你父親在「新中國」度過的一生。即使不論大饑荒導致他去鑿石致病,他也遭受了巨大的不公。在他當童工自食其力的年齡,城裡的孩子都在上學,因為他是農民;他患上職業病後要自費治療,而國營單位的同病者可享受免費醫療,因為他是農民工(當時還沒有這種稱呼),甚至有錢也不能隨便來上海治病。 

 

你也許會說,那是過去的事。是的,你們那裡的採石場九十年代就關閉了,可能不再出現新病人了。你們全家也已搬入城鎮,過著比較滿足的小康日子了。 

 

然而,在中國的其他地區,八十年代以來的三十多年間,成千上萬農民工步你父親的後塵,進入接觸各種有害粉塵和毒氣的廠礦,患上各類職業性,如今僅患塵肺病的就達六百萬人,其中絕大部分也是農民工。他們重複著你父親那樣的命運,得不到免費醫療和任何補償,三、四十歲就死去的比比皆是,其慘狀不忍目睹(我寫過一篇相關文章,附後供你參考)。 

 

這樣的悲劇本不該發生,被我們批為不人道的資本主義社會,比如美國、德國等國家,早在一九八十年代就解決了粉塵預防問題,此後幾乎不再有塵肺病人,而患病的勞工可以拿到國家的高額賠償。設若你父親在那裡患病,萬一不治,你母親也可終生享受撫恤金。可惜,你父母不幸生在這個以五星紅旗為象徵的國家。 

 

 

前不久的九月一日,董卿在央視主持「開學第一課」,她聲情並茂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愛國,「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護五星紅旗」,這番話引起線民的廣泛質疑。董卿幾年前把孩子生在美國,如今一個美國人的媽媽,更確切地說,是一個不願當中國人媽媽的董卿「動情」地號召中國孩子要愛國、愛五星紅旗,有比這更諷刺的嗎? 

 

董卿不滿洶洶輿論喊冤,申辯把孩子生在美國不等於不愛國。董卿確實冤。比起那些把國當自家的中央領導,董卿式偽愛國著實不必大驚小怪。你看前黨魁鄧小平、江澤民的兒孫是美國人,今上習近平的姐姐和弟弟也是外國人,其他中央領導哪家沒有外國子孫?董卿不過跟著中央領導唱愛國高調,何錯之有? 

 

前黨魁鄧小平、江澤民的兒孫是美國人,今上習近平的姐姐和弟弟也是外國人,其他中央領導哪家沒有外國子孫?(湯森路透)

 

只有像你這樣善良的老百姓,長年被他們的宣傳矇騙,不知他們才是傷害你父親的禍首,還發自內心地真誠愛著這個「新中國」,擁戴著那面沾著你父親鮮血的五星紅旗。 

 

 

你父親曾過譽地把我當救命恩人。事實是,我再盡心也不過讓他多活幾年,根本無力治癒他糜爛的肺臟。你父親走後的這些年裡,我不時憶起他切望的神色,為了年幼的你和你姐姐,也為了賢慧美貌的你母親,他渴求活下去。 

 

你父親離世時,你母親剛四十出頭。所以,五星紅旗不僅沾著你父親的血,還沾著你母親的淚。在你父親住院期間,我看著你母親如何精心照顧他,知道他倆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你父親設若活到今天不過七十出頭,可以陪伴你母親一起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然而生不逢時,慘遭共產人禍,你母親年紀輕輕就守寡,又依中國傳統本分地守了二十七年,你們兒女再孝順也彌補不了她的缺失,更無法分擔她埋在心底難以向你們吐露的苦楚。 

 

這也是我定要寫這封信的理由,為你樸實忠厚的父母代言,替他們說出遭受的屈辱,指出你父親罹難的根源,也代他們提醒你,你比父母有文化,在瞭解父輩的歷史後,應該明白正因為國是這樣的國,才導致你家成了這樣的家。你應該告訴漸漸長大的孩子,「你們的爺爺是怎麼死的」,只有記住發生災禍的原因,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兒孫明明白白而不是糊裏糊塗活,才是對祖先最大的寬慰。 

 

我不知道,這封信能否輕易改變你幾十年間形成的觀念,想到我最終代你父親完成了一樁心願,無論你如何反應我都能釋懷。 

 

順祝秋安! 

 

你父親的醫者 

 

寫於國殤七十周年之際 

 

※作者於1955生於上海。1976年畢業於上海某衛生學校,同年進上海市某醫院擔任臨床醫生。1988年赴日本留學,日本國學院大學日本文學專業研究生肄業。1982年起兼事文學寫著有長篇小說《福民公寓》2012年臺灣秀威出版社出版長篇紀實作品《獨一無二的反叛者——王若望》2013年秀威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殉葬者》(2018年秀威出版社出版等其他作品。 

 

目前住在愛爾蘭。 

 

關鍵字: 五星旗 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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