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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亦芬:自我物化的教育 如何對「人」有感受?

花亦芬 2016年12月29日 09:24:00
今天有為數不少的國家,在其國內都建有國家級的納粹大屠殺歷史教育紀念館。(此為挪威大屠殺紀念中心的陳列室/資料照片)

今天有為數不少的國家,在其國內都建有國家級的納粹大屠殺歷史教育紀念館。(此為挪威大屠殺紀念中心的陳列室/資料照片)

新竹光復中學cosplay 納粹之事,餘波猶存,但實實在在把台灣教育的問題掀了開來:在政治意識型態爭執的表層底下,「人」是有生命、有情感、有尊嚴的價值基準不見了。這個問題,不只表現在學校教育的失能上;這個問題也表現在某些媒體在討論這件事時,刻意又將問題挑撥到藍綠統獨的對抗上。


有關納粹歷史教育引發的爭議,引起國際高度關切,而總統府與教育部確實有責任立即做出處置,這並非政府自我矮化。去年10月,當以色列總理Netanyahu說,德國在納粹時期會屠殺那麼多猶太人,是被其他國家誘惑時,德國總理Merkel也立刻公開清楚表明,是德國需要為納粹大屠殺負責,不應將責任轉嫁到其他國家身上。

 

作為歐盟政經實力最強的國家,德國最高政治領導人為何要立即表明勇於承擔歷史責任的態度?因為納粹大屠殺的罪行,在聯合國是被訂為「反人類罪」。納粹當年透過有計劃的政策引導(而非臨時起意的偶發行為),推動領袖崇拜、法西斯美學,並以自我神聖化的種族思想,視「他者」為「反自然」,因此可加以凌辱與滅絕。希特勒用這些政策與論述,積極打造長期系統性壓迫「非我族類」、並將他們大規模屠殺的邪惡政權。這樣的歷史錯誤,不容人類社會再犯。

 

因此,對納粹歷史的探討,牽涉到的,不只是過去某個歷史時空下「曾經」發生過的「單一歷史事件」,可以用來與其他歷史事件加以對等比較。反之,希特勒政權引發大屠殺的歷史經驗,顯示出來的,是人類很容易在「渾然不覺」中、甚至於沈醉在法西斯美學的迷亂氛圍裡,盲目地被吸引走上「殺人毀己之路」,釀下大錯卻仍陶醉其間而無感。

 

納粹歷史不是「禁區」

 

有關納粹歷史的問題不是不能碰;對納粹歷史的討論與展演,更非「禁區」。否則全世界哪來每年都有為數不少關於納粹歷史的電影與展覽,而且常常很叫座?而且德國、美國、以色列、以及為數不少的國家都有國家級的納粹大屠殺歷史教育紀念館(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這些歷史教育紀念館要特別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當年納粹及其共犯集團所犯的錯誤裡,有太多是煽動人類本能上,容易透過「視他者為賤/或污穢」的想法,來自我神聖化,因此認為,漠視他者存在的權利、翦除他者的生命,是在「替天行道」。

 

正因納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有相當多的部分是經由煽動人性本能裡的幽暗面來達成,因此需要不斷透過積極的教育提醒,一代一代來警戒世人,不可再重蹈這種系統性殺人的覆轍,讓人類的存在重陷慘絕人寰的險境中。而且與納粹相關的政治符碼、手勢、口號必須嚴加禁止。

 

納粹的歷史經驗也提醒我們,望向過去,不該只是懷著「溫情與敬意」。人類過往的歷史經驗裡,固然有不少值得緬懷與參考的部分;但也有不少「誘人重蹈覆轍」的因素,需要我們懂得用具有批判性思考的警覺、以及更具高度的人權價值,慎思明辨我們此刻當下,究竟處在什麼樣的「過往」所構築起來的「現在」?而我們又要往哪裡去?

 

從這個角度來看光復高中引發的軒然大波,的確,台灣轉型正義所需處理的黨國威權歷史與日本殖民過往失當之處,都可以在這些脈絡下一起來檢視。但是,不該忽略的是,不是透過談論這些問題,來撩撥仇恨與對立;反而應該好好看到,當我們要開始討論這些問題時,還有哪些地方需要盡快加以補強,以求透過轉型正義來邁向和解?因為我們有些媒體論述很容易一下子就陷入中國講南京大屠殺的國仇家恨不共戴天;有些社群媒體按讚的情況,也一下子就進入義和團氣氛。這種自我放棄以「人的身份」思索「人」如何平安存在於世的焦躁鼓動,正反映出台灣長久以來規訓式的集體教育最後獲得的後果:在複雜萬端的世界裡,不知如何建構可以代代相承的平安,更不知危險在何處?

 

失去溫度的教育內容

 

因為缺乏真實看待自己是一個「人」,而且每一個人都應有自己生命的主體感知,因此我們的社會也不太懂得去要求,國民教育應該幫助學生在成長過程中,培養健康認知自我內在與外在世界的「統合感」(sense of coherence)。換句話說,在學校所學習的各種知識,彼此之間的關係應該要能互相匯通,而知性與感性的發展應該互為支持能量。理性上的學習認知,應該要深化情緒與情感的感受層次;而情緒感知面的真實感受,也要能透過理性的認知與確信,進一步轉化為有建設性意義的行動熱情。
 

我們的學校教育剛好反其道而行。在「考試」與「趕課」聲中,許多偽裝成專業知識的「事實」,以支離破碎的方式被塞進學生腦袋中。學生被迫學一套面對「台灣史」的態度,接著再學一套面對「中國史」的態度,至於最後被割剩下的、全球只此一家的台灣「世界史」,就照世界歷史年表背一背應付過去吧!一個時間與空間各自獨立,理性與情感認知方式各自為政的學科,反映出來的,就只是「政治」,而非如何喚起以公義為基準的價值共感。

 

當教育在物化自己,無力引導一個個原本有著活潑情意感知的年輕學子去探問,如何面對複雜歷史裡的人性尊嚴價值選擇問題,我們如何期待,失去溫度的教育內容,可以透過哪一種教育改革或課程改革,讓我們的年輕學子學習到適切表達對別人傷痛的共感?也懂得在變化萬端的國際情勢裡,知道跟大家一起面對風浪,用有建設性的創意,構築一條鋪著美好價值、時時可以平安回家的路?

 

※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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