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乃香港跑馬地天主教墳場門外對聯。據說翻譯自西諺“You are now, traveler, what I once was, and what I am now you will one day become.”真是信達雅，警醒過去一個世紀的香港人。

而這又豈獨是生死的啟示，亦是時代、是風水輪流轉的啟示，半年前在金馬影展看《白日青春》的首映，想及電影裡外那個香港，導演雖不明言，也已經是「今朝君體已相同」的香港。從接引老難民（陳白日）、新難民（莫青春／哈山和他的家人、族人），乃至如今向世界「輸出」政治難民，何等戲劇性，何等心疼。

且退回一步，黃秋生飾演的陳白日覺悟到這一點，才是電影轉折，或者是香港轉折的契機。這個新老難民說不好的香港故事，卻令我心有戚戚焉。

無意害死新難民父親，陳白日固然想贖罪才幫助莫青春；但更多的是：他把自己夭折了的青春寄放到另一個茫茫漂泊的孩子身上，才至於賣掉自己心愛的計程車也要幫助莫青春逃離香港。也許後者能開創一個新天地，不用像已經在香港的殖民結構裡固化的陳白日父子，要麼怒然雞蛋碰石頭，要麼加入成為幫兇。

實際上，真正承受了命運詛咒的，是青春的爸爸阿默和白日的兒子陳康。阿默始終放不下的，是他在母國的過去：他是一個律師，有自己律師樓的維權律師——而他的專業和良知正是他被迫流亡香港的原因。看到這裡，我們是否會苦笑？因為已經有香港的律師等專業人士因為政見的原因遠走他鄉，他們還能重操舊業嗎？他們的流亡，又會怎樣與異國的陳白日發生交集，而免於悲劇？

而陳白日的兒子陳康，本來是一個性本善的人物，面對不能履行父親責任的粗暴酗酒老司機，他簡直有著異於一般香港人的包容度。也許是因為他知道父母是付出多大的犧牲換來他的前途的，這個壓力他必須以赤裸裸的肉身去償還：他捐出了一顆腎給酒鬼父親（後來更在關鍵時刻「走犯」放走父親與莫青春）。

然而這個父親不懂領情，和他的警察同胞一起一再把他置於不義之地。那個和他同屬半孤兒（一個喪母一個喪父）的莫青春，莫名地成為他救贖自己和父親的機會。他必須放過莫青春，他才可能面對自己曾經的哈山時期。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這句詩，也許要倒過來才能解釋這種救贖——應該是：「青春若到處，白日方自來」，是莫青春救了陳白日而不是相反。兩人命運交錯之後，莫青春投奔怒海，陳白日毅然回首去面對香港人必須面對的罪與罰。

這不見得是一個好的結局，因為我們早已習慣現實的殘酷，不敢相信太保的偷渡船會是黃雀行動的方舟，也不敢想像陳白日的煎熬。

那麼，假如莫青春不走呢？假如他選擇面對無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罪責，不過是偷槍和襲警而已——莫青春的年齡尚少，他會經歷這幾年不少香港少年經歷的「再教育」；相信陳白日依然會看望和照顧他，不讓他重入歪路…如果這樣拍，倒是像極了一部九七前的香港倫理感化片了。

我想是導演兼編劇劉國瑞的飄零華人身分決定了他沒有選擇後一種結局。劉國瑞不只是半個香港導演，他身上還有四分一個廖克發，甚至四分一個趙德胤。廖克發電影《菠蘿蜜》裡的嬰兒「蜜」，從游擊隊送至一個馬來平民老人手裡的時候，被裝在一個剖開的菠蘿蜜果實裡幾乎窒息掉。這種不確定性和絕望，也已經一早埋在阿默與莫青春身上。假如莫青春在香港留下來，會像蜜的兒子一凡，愛上一個菲律賓勞工萊拉嗎？

還是他會像趙德胤《再見瓦城》裡的阿國，面臨層層出新的絕境？我曾經寫道：「趙的電影所保存的那些飛蛾流螢般的青春呢，他們早已不在乎做不做遺民，只在乎在新世界的苟存，也一樣是逆水行舟。」未來的莫青春，無論在香港還是在加拿大，也是這種逆水行舟的命運——莫青春這個名字，似乎暗示了他無法獲得真正的青春。

青春以外的這個世界，早已被警察和黑幫瓜分。「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開」的下一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是很悲壯的一句，學僅僅是學，世人依舊是只看到牡丹看不到苔花的。無論是莫青春還是哈山，白日都來不到他的世界。何況，《白日青春》這個片名，第一時間讓我想起的，是《白日焰火》加上《青春殘酷物語》的酷烈。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