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許冠文(右)與黃子華(左)主演的電影《破·地獄》,在香港票房已超過1 億1千萬港幣(約4億6千萬台幣),是近期香港討論話題最高的電影。黃子華在電影飾演禮儀師,解開活著的人的癡迷與枷鎖,獲得廣大共鳴。(華映娛樂提供)
黃子華是念哲學的,但不是在香港,念的是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哲學系。
偏偏很少人可以從黃子華身上看得出他是哲學系出身的蛛絲馬跡。
他反應過敏,但不神經質;他心思細密,但不運用在和人狡辯人生的意義,而是在年輕的時候發奮,把一首又一首的情詩寫給一個不喜歡他的女孩,然後再把它們都撕了去;甚至,他很文藝,讀三島由紀夫,聽五輪真弓,可是這一些養分,並沒有如期在他身上替他咄咄逼人的演員形象和加場了又加場的脫口秀場次,展現出更壯烈的定義。
因此我不確定,黃子華最崇拜的哲學家是不是叔本華?
叔本華是非理性主義風潮的開創者,他最反對的是,用理性主義來誇大理性主義的作用,反而更重視對生命自身的探討。
在《破·地獄》裡,飾演殯儀經紀魏道生的黃子華,被挾持在如何用現代的伸縮手法“打破”傳統的固執理念中間,他誠懇地對飾演喃嘸佬郭文的許冠文說,“你們喃嘸師傅負責超度死人,我們殯儀經紀負責超度生人”——
真巧。這句話正巧和叔本華其中一句哲學名言, “如果生是夢,死是醒,那麼我把自己看成是——從兩者之外被個別劃分出來的存在”,起了絕對的呼應。
我因此禁不住懷疑,聽說黃子華對《破·地獄》的劇本,甚至角色的塑造,都有相當程度的參與,他會不會建議導演把叔本華的一些哲學想法也加進角色裡去?
尤其是戲裡的魏道生,因命運跌宕,人到中年竟面對事業困頓,不得不轉行,由婚禮策劃師改當喪禮殯葬師,並且自嘲地說,“婚禮和喪禮,其實都一樣,不過是一場儀式而已”。加上性格隨著年齡而擺蕩,從隨波逐流,到隨遇而安,這種種元素組合起來的,乏力並麻木的存在,不正如叔本華所說的那樣麼?所有被劃分出來的存在,有時候,根本只是一場過度,一場夢幻,一場解釋不來的無奈。
所以黃子華對叔本華,應該不能說是崇拜,而是恰巧在哲學的道上狹路相逢,互相打了一個惺惺相惜的照面罷了。因為一般念哲學的,如果接到上帝突如其來派發下來的人生考題,通常都比較懂得閃爍其詞,也比較懂得運用不同的、未成型的、也還沒獨立的思想邏輯,解開重重繩套,讓自己從困局裡逃脫出——而這不正是念哲學的都渴望替自己建立一個理想國的終極理想嗎?
戲裡的魏道生對感情忠誠, 不過因為那是兩個人決定在一起的道義;反而是他對婚姻不夠虔誠,才是基於他一點都不相信人生單單擁有完整的婚姻就有意義。
於是當女朋友告訴他,她懷孕了,他的第一個反應,其實才最真實地反映了他的原生家庭在他身上植入的基因。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因為他認為自己都已五十歲了,等到孩子滿卅,正是事業和人生同步起飛的時候,卻要面對父母年邁必須花時間費心神照料,這樣子一廂情願把責任搪塞給將來的孩子,對他們實在太不公平。
這也是為什麼,當戲裡的魏道生和戲外的黃子華重疊起來,又漸漸分化開來,我看到的是,現在的香港人,處處杯弓蛇影,他們一邊憂患政局的刀光劍影,一邊恐懼未來的美好只是浮光掠影,對誰都不再信任,並且懷疑那一疊又一疊即將到來的未來,就算如期到來,也未必是他們想要的未來。
戲裡的魏道生,因為當上殯儀經紀,明白了“生死從不由己定”,而戲外的黃子華,又何嘗不知道,一個人的前程,在亂世浮塵,就算再用力、再努力、甚至再怎麼個不遺餘力,有時候到頭來也不過是白費了氣力。
或者這多少也和黃子華的原生家庭有關。
他談過不少次眼看就要水到渠成的戀愛,對象有主持人、有化妝師、有模特兒,口味相當開放多元而活潑,可卻因為缺了點什麼或多了些什麼,終究沒有圓滿愛情的功德。
印象中黃子華曾經在一次訪問中說過,因為父母離異,母親在他年幼時改嫁,他和父親更是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所以對家庭的依賴十分薄弱,這也導致他對婚姻的想像,僅僅剩下一大片迎頭罩下的陰影。就算現在的女朋友和他在一起就快十二年,就算現在的黃子華已經六十四歲,但他始終不肯破掉自己對婚姻恐懼的地獄,不去想結婚的事。
我們都知道,人與事,如果要順暢暈圓滿,最基本的是需要溝通——“我跟任何人溝通都沒有問題,不論男或女”,黃子華說。這點我們相信。黃子華的伶牙俐齒。還有黃子華的哲學背景。他看得通說得透的事,比我們還要厲害許多。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心平氣和,跟婚姻好好地溝通。甚至不覺得,婚姻這回事特別矜貴,特別值得去保衛。
愛是寶貴的,但一紙婚書卻不是。《破·地獄》的原名是《度脫之舞》,原本與英文片名The Last Dance 完美呼應,其實這“度脫” 兩個字,用在婚姻和愛情上也很貼切,也沒有不合適。
就好像他即將和劉嘉玲一起展開的五十八場浩浩蕩蕩的舞臺劇《香港式離婚》所說的那樣,“結婚法例只有一頁,但離婚法例卻足足有一百五十頁”,到底那一個法例才能證明兩個人真正愛過,真正希望一生都和這個人一起過?
婚姻是脆弱的,但愛情卻出奇吊詭,所以在愛情面前,就算有一紙婚約傍身,婚姻也未必占盡上風。因為所有的婚約,只不過更清楚地列明瞭,必須對“說謊背後藏不住的真相”負責,每對男女都一樣。就算你是神,在狡猾刁鑽的愛情面前,也只能俯首稱臣。
而黃子華早已封神。他是脫口秀的神。在台上神色自若地計算好時機,假裝不小心地“哐啷”一聲,脫口掉出滿地金句和一籮銀梗,讓大家對他的機智和才智,以及豐沛的才識和膽識,心生欽佩,膜拜如神。甚至香港演藝圈的封神榜,黃子華早因脫口秀而被封“子華神”,和他一樣以“華”字封神的,另外一個就是“華神”劉德華 ,其地位可見一斑。
我只是好奇,黃子華在這一出連開五十八場的舞台劇,會不會借用“腹語術”,隔腹傳音,洩露他馴服自己不被愛情馴服的竅門,以及張揚他對婚姻投下不信任的那一票?
可在事業上,黃子華的運氣一向不壞。演電視劇、拍電影、說脫口秀,不論是穿越哪一個身份,他都搶眼得讓人有時忍不住懷疑,他的表現會不會有點太過浮誇而失了分寸?
有人說,《破·地獄》的黃子華的角色如果演的不是黃子華,應該會更好一些。也有人說,如果戲裡的黃子華不那麼黃子華,看上去會更舒服一些。
但我並不覺得。黃子華在戲裡演的魏道生,投機取巧,醒目圓滑,能屈能伸,愛耍小聰明,也愛占小便宜,可必要的時候,還是會為人性發聲,堅持替對的、不應該被欺負的據理力爭,並沒有良心盡失——他身上的每一個小動作,他說每一句話的音調,我都看到曾經熟悉的香港人的香港精神。他演的,不是殯葬經紀魏道生,而是香港人的香港精神。就連他的市儈他的浮誇他的油膩他的心機,我都覺得那才是港味十足的兩餸飯和早餐B,熟悉但實在,觸動卻悲凉。
所以黃子華聯合許冠文還有女主角衛詩雅男配角朱柏康破的,不單單是每個生人的地獄,而是難得吐氣揚眉的電影票房破億——替所有受了委屈的香港電影人揚眉吐氣。
再說,生人心裡的地獄,千奇百怪,各相迥異,就算破地獄,有時候破的,不是先人和生人之間互不諒解的困局,還有感情陷入泥沼的窘局,事業困頓不前的僵局。我比較相信的是,基因,才是人們最根本的命運。尤其原生家庭的缺憾,像一塊無從著手、難以估計的黑黝黝的洞缺,並不是說破就得了的地獄。
最近的黃子華,還沒破完地獄,就要著手在舞台劇上打官司,處理五十八場香港式離婚,這兩者緊密的交接,就像自己扇自己耳光,自己打自己,一邊雪雪呼痛卻又一邊自得其樂,因為他明白,《破地獄》刺破的是,“真正讓人恐懼的,也許不是死亡,而是沒有真正體驗過生命的意義。”而《香港式離婚》想要捅開的,則是“真正讓人卻步的,其實不是婚姻,而是沒有真正深思過婚姻的真正目的”——所有婚姻的目的,就如叔本華所說,“意味著平分個人權益,承擔雙人義務”,因此一旦兩人貌合神離,又如何替自己在年輕時走進的愛情墳場,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破·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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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奇,馬來西亞作者,曾任多本時尚雜誌主編,現為專欄作者及自由撰稿人,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台灣、新加坡各報章、雜誌及網媒,著有《鏤空與浮雕》I,II,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