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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愉:我的人物故事 是父親用一生來完成

陳德愉 2020年08月22日 17:00:00
作者的父親贈與他一把打開故事之門的金鑰匙。(湯森路透)

作者的父親贈與他一把打開故事之門的金鑰匙。(湯森路透)

許多人告訴我,我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可以把許多人的人生故事講得很感人、很好聽。其實,故事都是人講給我聽的,人的生命都是不完美的,過日子的時候覺得日子很長,但是回頭一看,卻又是匆匆忙忙地過了一輩子,留下許多遺憾。

 

我很幸運地擁有能紀錄許多事的能力,每次我在電腦鍵盤前重述那些曾發生過的事實時,感覺也像是過了這些人的一生。人生的打擊襲來時,絕大多數人都忙於努力抵擋全神專注在被打的位置上,被打很痛,傷口癒合了記憶還是痛,結果,就這樣痛了一輩子。

 

可是,當我將這些疼痛化成文字,當那些恨海難填愛憎情仇第二次來過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走著,回憶被文字撐大了,多出來的空間能夠反省,能夠思索,思想比任何藥物都更加療癒;閱讀者被安慰了,人生也就沒有遺憾。

 

我筆下的人們如此,其實,我也是一樣。

 

現在,我要寫的,便是我這一生聽過的第一個故事…

 

二○一九年起,父親經常身體不適,某天他突然倒下,救護車將他送進急診室,經過醫師會診,發現他有腎、心臟等多重器官問題;從此,父親開始了頻繁搭乘救護車進出醫院的日子。

 

有一次洗腎管感染,發燒不退,送進急診室時已經意識不清了,他在急診室的床上不停地燥動,眼睛圓睜,瞪視著天花板,身體左翻右翻兩手四下亂抓,想拔掉身上的管子,家人和看護都束手無策。護士說,如果老先生繼續有拔管行為,最好約束他的雙手,將他綁在床上以免危險。

 

兩手綁在床欄上嗎?剎時間我感覺到自己的雙手也被綁在這三尺不到的急診床上了,對一個身體失控的人,取走最後一絲絲控制身體的能力,那是將一切對疾病的恐懼推向瘋狂。我伸手抓住父親的手,他轉頭過來眼神迷茫地看住我。

 

「爸爸,我是佳佳。」我輕聲報上小名。

 

軍校畢業的父親一向嚴肅,信仰一切權威的管理方式,小時候我和妹妹晚餐在餐桌上大聲聊天,筷子被他丟到桌下去——但是,此時此刻,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補獸夾上的老獸,扯著滲血的傷口不停地掙扎著,滿臉驚慌的表情。

 

突然,我的腦中浮起一首歌,那是小時候父親哄我的兒歌。父親有三個女兒,兩個外孫女,通通是聽這首歌長大的(父親有嚴重的性別刻板印象,不唱歌哄男孩的),他會唱的兒歌就只有這一首。

 

《小小姑娘》

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賣花賣花 賣花賣花 賣花賣花聲聲唱

花兒雖美 花兒雖香 沒有人買怎麼辦

滿滿花籃 空空錢囊 如何回去見爹娘

 

父親聽到我的歌聲,身體不再扭動了,他轉過頭,一雙褐色佈滿血絲,半透明的大眼睛楞楞地看著我。

 

突然,他用盡氣力將身體挪到床欄,然後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從小我就常向母親抱怨,這首兒歌也太恐怖了吧,叫小女孩去菜場賣花,賣不完不敢回家,這不是明顯的虐童嗎?母親總是一臉「她也覺得何必呢」的表情對我猛點頭。母親出身富裕家庭,對於這首瀰漫著滿滿灰暗色彩的兒歌難以想像。

 

小學一、二年級,與我睡同房的妹妹常常跑去跟父母擠雙人床,三個人睡不下的時候,父親就被擠到兒童房來睡妹妹的床。兒童房裡兩張單人小床中間夾著茶几,在黑暗中,隔著三十公分的距離,我要求父親為我講故事。

 

父親講的第一個故事是:「從前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個女兒,就是公主囉。有一天,公主要求國王為她講故事,國王就說——從前,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個女兒,就是公主囉。有一天,公主要求國王為她講故事……」

 

這故事可以沒完沒了地永遠講下去,所以叫做「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我說:「不行啦!老是這一個,講別的講別的。」

 

有一天,父親真的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的家裡很窮,兄弟姐妹很多,經常沒有米下鍋。家裡要斷炊的時候,媽媽只能出門去向過去的老朋友們借錢,媽媽從前是個千金小姐,如今落難了,每次出門借錢前,都會在家裡哭一場。

 

這一天,他又聽見媽媽在哭了,他想,不要讓媽媽太為難吧,於是他自己跑去鄰居阿姨家,想要替媽媽去借錢。

 

他走到那一家的門口,看到窗戶旁人影一閃,知道裡面有人,而且剛剛看見他來了。男孩站在門口敲門,大門文風不動,裡面的人怎樣都不開門,他知道鄰居阿姨是不想借錢給他們。

 

如果借不到錢,全家人都會沒飯吃,所以他站在外面一直等、一直等。

 

那一天的太陽特別大,曬得他頭都暈了,左右鄰舍看到他站在這一家的門前,都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交頭接耳的。他覺得好羞恥。

 

終於,門開了,鄰居阿姨板著臉探出頭來,伸手往他的手上塞了幾張鈔票。小男孩捧著錢轉身飛快地跑回家,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鈔票上。」

 

「後來,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跟人借過錢。」

 

這是父親唯一講過的故事,也是我第一個採訪到的人物故事,小男孩就是他本人。

 

(本報資料照片)

 

故事雖然簡單,卻是父親人生的基調,那張沾著眼淚的鈔票是一個見不到底的黑洞,他的生命便從這個黑洞開始生長出來。不安全感、羞恥感……以及,對這些感覺的恐懼,隨著父親長大了強壯了,終於成為不可挑戰的人生信念。比如,他對財務的穩定非常看重,他心目中的家庭生活是安定而規律的……不停地延伸下去,全家人——甚至包括家裡的狗狗貓貓——都應該有其規範,我們手牽手地頂住這個家,我們共築安全感的每個部份。

 

每一件我們需要用到的東西都預先備好在那兒,父親的工具箱好像哆拉ㄟ夢的口袋;颱風來了忽然刮斷電線停電,他也能拿出手電筒蠟燭發電機。在漆黑一片刮著暴風的海面上,我家客廳是亮著燈的小船,大家擠在窗邊看外面雷電交加,啪啦一聲路樹斷了飛過馬路,我們連連驚呼「哇好可怕啊」;但是,內心感到安全,到了睡覺時間,媽媽把我們轟進被窩裡,而我們確確實實知道第二天張開眼睛又是新的一天,平安無事的一天。

 

小男孩終於建立了心目中那堅不可摧的城堡了,一個足以為八零年代理想模範的家庭,但是這理想家庭的開始是個男孩的悲劇,所以無論多麼理想,根基總是悲哀。

 

父親個子矮小,容貌清俊身材精壯,他是機械技師,擁有專業工程人員的穩定豐裕收入。每日穿著整齊制服坐著公司的交通車上下班,在吃完母親準備的豐盛晚餐後,他有時散散步,有時在書房聽貝多芬研究音響,有時候,父親會唱「小小姑娘」給我們聽。

 

那是他心中最可憐的小女孩兒,一個要為生計在街頭奔波的賣花女,他終其一生擔心我們變成「小小姑娘」。

 

他說,自己當年考上大學卻去念軍校,是希望反攻大陸時能為國家製造飛機大砲,可是,這個夢想最後卻為小小姑娘們而放棄了。

 

那個時代軍人待遇微薄,父親說:「每次奶粉罐空了,就要翻箱倒櫃,湊出最後一塊錢才能去買奶粉。」

 

「有一天妳又餓得大哭,妳媽媽在旁啜泣,我就想,我雖然有報國的理想,但這可憐的小女孩,老天爺讓妳生在我家,妳沒有做錯事啊。」於是父親放棄了救國夢,從軍中退伍,轉至工程公司工作。

 

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傍晚六點交通車準時把他載到家附近的集合站,天晴時父親會在六點十五分轉動鐵門鑰匙口,如果下雨,媽媽就會交給我一把傘,要我去接父親。我打著小傘提著一把大黑傘站在巴士站牌下,六點正,一台灰色巴士停住,父親嚴肅的面孔在下車的人流裡出現,然後我們父女無言地一同撐傘回家。父親是比太陽還要規律的人。

 

父親寡言內斂,但是他仍然說了自己的故事給我聽。我想我一定是從那時候起就喜歡聽人講故事吧,我想像人是一座魔衣櫥,背後連接著一個無邊際的世界,那世界裡有冰雪女王與獅子,撥開衣櫥裡掛著的層層厚厚的衣服,往深處走去,一個嶄新的傳奇便會展現。而我是那個特別幸運的小女孩,總是在與人談話間,得到了開啟這座魔衣櫥的金鑰匙。

 

那把金鑰匙解答了人為何而活著,展示了人抵抗一切挫折壓力的能量來源。

 

我想,父親擔心小小姑娘們受風吹雨淋,重蹈他的貧困童年,他努力半生兢兢業業地撐住這屋頂,這就是他一生力量的來源吧。

 

今年以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漸漸長住醫院。我去醫院看他,父親身上接著監測器,鼻孔下接著氧氣管,眼睛半閉,不斷地喘氣。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父親睜開眼睛。

 

「我是誰?」我問。

 

「佳佳。」父親回答。

 

他突然不喘了,嘴巴憋著兩角上揚,給我一個輕輕的微笑。

 

他的女兒們終於過著他童年夢想著的生活,誰說人生不能重來呢,我們讓父親的回憶得以被覆寫,雖然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但是小小姑娘們終於沒有流落街頭。

 

我握著他的手,與他互相凝視,直到他闔上眼睛。

 

這就是我這一生第一個聽過的人物故事,我自己的故事,卻是父親用一生來完成。如果,我的文字能夠給予閱讀者一點點溫暖撫慰,那都要感謝父親,他贈與我這把打開故事之門的金鑰匙。我是一個在安全感裡長大的孩子,從來不畏懼踏入魔衣櫥的世界,不擔心冒險的路途上將與怪獸搏鬥;因為,我知道我是來自一個安全的地方,即便全世界的光都熄滅了,父親仍會為我亮著一盞燈。

 

所以,這本小書獻給他——我的父親陳其澤先生。

 

※本文摘自《寶島暖實力:在臺灣真切活著的36顆心》(蔚藍文化出版),為作者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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