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劇本的時候,心中只有想到一個人可以詮釋如此高難度的角色,那就是陳淑芳。」(牽猴子提供)
第一次跟淑芳阿姨見面,是約在市區某個短租型會議室。
其實要跟拍戲拍了63年的大前輩見面,我比她更加緊張。對我來說這不是「試鏡」,而是身為晚輩的我要向她說明希望她演出的角色設定與故事,以及我拍這部電影的意念為何。只是沒想到整個過程她像年輕演員一樣,甚至比某些年輕演員還要更誠懇、有禮地與我分享交流。
當她離開會議室後,我心情有點波動。因為她剛剛凝視我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小時候我每次放學回家喝外婆煮的雞湯,她都會像那樣一直盯著看我吃東西的樣子。那時候我很不喜歡這樣被她盯著看,後來自己身為人父,才知道那個凝視中其實充滿了多大的關愛。
如果我雞腿沒啃乾淨,她一定會唸我這樣很浪費,還替我把雞腿啃光。
她每天都一大早起床去菜市場搶當第一個客人。她的理論是這樣不但可以挑到最新鮮的菜,而且菜販通常為了讓第一筆交易成交,都不會拒絕她地獄式的殺價。
說到她的殺價功力真的是無人能出其右。她曾經說要送我生日禮物,帶我去百貨公司買玩具。我選了一個八百塊的機器人,結果她盧了起碼兩個小時,盧到店員都沒辦法打烊,最後殺到三百塊。她超得意的,但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當我升上大學,開始晚歸時,無論多晚她一定會在沙發上等我回來,然後故意悠悠地說「你嘸轉來我攏煩惱到睏袂落眠」。她是情緒勒索的高手。
然後她每天掛在嘴邊的就是「做人要有時間觀念,金錢觀念,責任觀念。」
小時候總覺得她好小氣、好土、好囉唆。
直到她走了以後,才發現我其實受她影響很大。那樣每天嘮嘮叨叨,還是挺有用的。現在連我都忍不住對自己的小孩說:「做人要有時間觀念,金錢觀念,責任觀念。」
而我媽媽年紀越大,也越來越像我外婆。我父親走後的事業、家族,都是她一肩扛起。基本上,她就是這個家的存在本身。
我猜很多台灣家庭中都有這樣一位女性,當這個家需要有人犧牲付出時,她會毫不猶豫地一肩扛起。正是那種強悍、那種不顧一切的求生意志,讓許多家庭走過大風大浪。
《親愛的房客》中的阿嬤周秀玉一角,就是這樣的台灣女性:刀子嘴豆腐心,為了扛下一個家的傳承,必須變得強悍且有威嚴。她即便是怨你,也不是簡單的爆發就放過你,而是把你留在身邊,讓你天天受罪。但留得下來的,就變成了愛。那愛雖確實存在,但在太多複雜的傳統道德與恩怨之下,變得幽微而難明。
然後當我寫劇本的時候,心中只有想到一個人可以詮釋如此高難度的角色,那就是陳淑芳。
她從黑白台語片演到第一家電視台成立、然後經歷整個台灣新電影的新起與沒落、又一路演到台灣電影復興後的今日。
淑方阿姨走過了63年台灣影視的起起落落,嚐盡世間百態,人性中最陰暗與最光明的她都經歷過。而今年81歲的她,依然屹立不搖地站在第一線,為許許多多的後進晚輩撐起他們的電影夢。
有一位影評人“無影無蹤”形容得很傳神:「陳淑芳在劇中不只是畫龍點睛的作用,而就是龍本身。」
是啊!雖然在傳統上,龍通常是拿來形容男性。但在台灣,大至國家、小至家庭,那個撐起家的,往往是一位女性。那為什麼她不能是龍?
※鄭有傑:1977年生,台南人。擔任多部電影與電視導演、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