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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新電影何以天才成群

蘇致亨 2020年12月07日 07:00:00
《尼羅河女兒》上映前曾受刁難。一九八七年電影拍竣,適逢同年七月十五日宣布解嚴,原以為電影檢查從此變得開明,想不到電影初審即遭禁演。(圖片取自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Taiwan Film and Audiovisual Institute臉書)

《尼羅河女兒》上映前曾受刁難。一九八七年電影拍竣,適逢同年七月十五日宣布解嚴,原以為電影檢查從此變得開明,想不到電影初審即遭禁演。(圖片取自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Taiwan Film and Audiovisual Institute臉書)

侯孝賢 《尼羅河女兒》 1987

 

一九八七年,侯孝賢在蟾蜍山上拍《尼羅河女兒》時過了他的四十歲生日。與侯孝賢在楊德昌電影《青梅竹馬》搭檔演出的蔡琴(彼時剛嫁給了楊德昌),還特別拎著蛋糕,到山上為侯慶生。同一年年初,五十多位關心臺灣電影的文化人才剛共同發布由詹宏志起草的〈臺灣電影宣言〉,希望能為「另一種電影」──「那些有創作企圖、有藝術傾向、有文化自覺的電影」──多爭取點存在空間。此舉也獲得香港《電影雙周刊》多位電影人跨海聯署響應。

 

然而,這次罕見的集體行動,卻成為後人回顧時所稱「結束的開始」。正如楊德昌所言:臺灣新電影一開始是集體的努力,一個即將接掌的新世代,帶來一整套新穎且更有能量的拍片方式;但是當每個人成名後,大家各自有不同的發展方向,九○年代後,拍電影靠的就大多是個人努力了。 這一段叛逆青年們如何革新臺灣電影,最後又如何分道揚鑣的故事,或許可以就從一九八七年,這部正是在描繪青春逝去,事後看來亦頗具轉折意義的侯孝賢電影《尼羅河女兒》開始講起。

 

據侯導自己的說法,《尼羅河女兒》講的是妹妹和哥哥之間的關係。故事講的是夜校女生林曉陽,知道她二哥平常是小偷,曉陽則暗戀她二哥的朋友阿三。曉陽正在看《尼羅河女兒》的日本漫畫:女主角是闖進時空隧道回到古埃及的大學生,愛上了埃及王曼菲士,因為是學考古的,她知道曼菲士王年紀輕輕就將去世,是一場逃避不掉的悲劇。林曉陽看漫畫時不自覺有種憂傷,憂心她二哥和阿三遲早會出事。兩人最後也確實因相繼惹禍上身而命喪黃泉。

 

《尼羅河女兒》講的不只是林曉陽「預知死亡紀事」後的幻滅與成長,影評更指出,電影真正諷喻的主角應該是「臺北」。電影中,曉陽與二哥居住在臺北市近郊的蟾蜍山上,照顧小妹曉薇與年邁外公。曉陽白天在公館的肯德基打工,晚上讀夜校,更常跟著二哥和阿三在餐廳或舞池混過閒暇時光。影片中多次以霓虹燈景或「魔幻時刻」的幻色夕陽,展現城市物質文明的濃豔魅惑;與此對應的,則是山城住處的幽沉陰影。曉陽二哥的逝世,似乎證明了臺北市的結局終將如巴比倫般沉淪,全片收在城市郊區疏離昏暗的空景當中。

 

正因如此,《尼羅河女兒》上映前曾受刁難。一九八七年電影拍竣,適逢同年七月十五日宣布解嚴,原以為電影檢查從此變得開明,想不到電影初審即遭禁演。起因是片中吳念真演出的夜校教師,因學生檢舉其言論失當而遭解聘,學生說他灌輸黑色、黃色、紅色思想,他反駁道:其實「這些都落伍了,現在流行綠色」。敏感設定,讓初審委員不敢放行。而結尾那段以臺北為背景的空鏡頭,原本直接配上了旁白:「聖經上預言者耶利米曾預言,這城市將荒蕪……變成乾漠,變成荒野,變成無居民、無人子之地,神祕之都巴比倫」,也遭複審委員建議修剪。幾經溝通後,侯孝賢同意折衷,在結尾另外加上一幕漫畫字卡,將整段旁白從城市的空景鏡頭,挪後疊在漫畫上,以避免直接影射臺北市。如此才順利通過電影檢查,也保住了吳念真夜校教師的戲分。
 

對於《尼羅河女兒》,侯孝賢不只一次在訪談中表示不盡成功的遺憾。原因不在最後修剪,而是他「太自信了」──未能將演員間狀態的基調掌握得宜,尤其是出資方指定的女主角楊林,在片中與她二哥高捷的關係。高個成熟的楊林,狀態並不像是會看漫畫的夜校女孩。但侯孝賢也強調:「挑錯了,就要自己吃下來。沒所謂,我感覺片子的信念重要,不能為片子把演員糟蹋了,我做不到這樣子。」 這樣一部片商原本期望能因楊林而賣座的電影,最後卻失敗了。《尼羅河女兒》票房遠遜同期上映的《倩女幽魂》;評論也多指《尼羅河女兒》反映侯孝賢仍無法掌握當代,且不夠熟諳城市。 這樣一部並不特別受導演喜愛,後續也因版權問題一度難以普及而未受重視的電影,對於新電影發展歷程能有什麼特殊意義呢?且讓我們先從「新電影」的起點開始說起。

 

 

開始的開始
 

「新電影」這個詞彙最早出現在小野等人對中影一九八二年出品的《光陰的故事》和一九八三年《兒子的大玩偶》這兩部合輯式電影的行銷上。宣傳文案如「建立新電影人之印象」、「中華民國二十年來第一部公開上映之藝術電影」、「四位學有專精的導演,結合四位有優異演技的明星所拍成的一部新電影」,不無受到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香港電影「新浪潮」之影響,意在凸顯陶德辰、楊德昌、柯一正、張毅(《光陰的故事》四位導演)及侯孝賢、曾壯祥、萬仁(《兒子的大玩偶》三位導演)等人與臺灣六○、七○年代商業電影導演的不同。評論後續在追溯所謂「新」製片風格的嘗試時,有人也會往前將一九七九年王菊金導演的《六朝怪談》和林清介導演一九八一年的《學生之愛》含括在「新電影」的範圍內。
 

關於新/舊電影的畫界,可參考詹宏志一九八四年在《新書月刊》的代表文章〈臺灣新電影的來路與去路〉。詹宏志認為,臺灣新電影與胡金銓導演等人的「舊電影」相比,有三樣共同且具體的改變。第一,新電影對電影形式有前所未有的自覺,勇於以長鏡頭和色彩等形式上的變化,表達電影的戲與意。第二,新電影改變了生產工具,改採標準銀幕比例的攝影規格,並大量啟用非職業演員,不再堅持「明星」等傳統生產模式。第三,新電影有不同的戲劇觀和與此相應的表演方式:不再強調衝突場面的「戲」,更追求貼近生活的寫實風格。此外,題材上多有更強的寫實主義傾向,也更多關於小人物的故事,惟其「新」可能仍更多是在形式上。值得注意的是,不只詹宏志挑上胡金銓做為「舊電影」代表,楊德昌甚至說過,對於胡金銓,「我只認為他在當導演以前是一個很好的喜劇演員」。


做為包裝策略,新電影之所以能在八○年代迅速定調,有賴於一九八三年三部片的成功。先是一月,中影和萬年青影業(侯孝賢抵押房子與友人合開而成)合資出品《小畢的故事》,由陳坤厚執導,改編朱天文小說。相較於中影過去曾耗資上億出品《源》和《皇天后土》卻血本無歸,《小畢的故事》製片成本五百多萬,最後不只賣座超過六百萬,更成功賣埠香港,並入圍亞太影展,獲西班牙希洪影展最佳影片,還囊括當年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改變劇本三項大獎。依據新聞局《獎勵優良國語影片辦法》,最終獲得八部外片配額獎勵,折算下等同獎金四百萬元 ...

 

※本文摘自《看得見的記憶: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春山出版/作者一九九○年生。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員及文化部首長幕僚,現專事臺灣戰後文化史研究、教學與寫作。著有《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獲頒二○二○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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