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隊員工作的危險性遠超過我們想像

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2021年04月01日 07:00:00
當清潔隊員比當警察或消防員還要危險。(圖片摘自台中市環保局)

當清潔隊員比當警察或消防員還要危險。(圖片摘自台中市環保局)

清除廢棄物的基本工作,也就是把垃圾拿到街上,因為有了垃圾袋變得比以前更簡單省力。但是搬運垃圾袋要有技巧。抬和搬是這項工作的基本動作,不過把垃圾擱到身上的任何地方,尤其是頭上,實在討人厭。任何一個有自尊心或常識的清潔隊員都不會依照美國公共工程協會那本書建議的方式,把塑膠袋、桶子、箱子、麻袋,或任何裝垃圾的容器擱到身體上。我第一次嘗試用膝蓋頂起一個特別重的袋子時,我的搭檔立刻阻止我。

 

「別那樣做。」他嚴肅地說,「妳會被割傷。想辦法把袋子搬到垃圾車裡,但是絕對別讓袋子碰到身體。」

 

二○○一年,彭博首次展開市長競選活動,選民不確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像傳統政治人物那麼圓滑,他總是暢所欲言,前任市長執政時經常拒絕溝通,相形之下,彭博令人耳目一新。不過,偶爾他會欠考慮,講出聽起來愚蠢的話,像是那年六月在對曼哈頓西區商會的競選演講,他談論跟市政府工會的磋商時,就說了欠考慮的話。「我敢說我能找到統計資料,」他若有所思地說,「證明現在當清潔隊員比當警察或消防員還要危險。」

 

乍聽之下像候選人彭博嚴重失言,制服消防員協會的發言人說彭博「大錯特錯」。「我想他應該回去確認統計資料。」警察工會的一名代表附和。美聯社報導這則新聞,彭博很快就惹火了全國的警察和消防員。幸災樂禍的紐約民主黨還在名為「彭博出洋相」的網頁中加了評語。

 

或許是時機不對,才讓彭博的言論聽起來沒同理心;就在他說這番話的十天前,皇后區發生火災,三名消防員罹難。他分別去函向警察工會與消防員工會道歉(不過他歸咎於記者「在發生這種憾事的脈絡下」引述他的話),並向這兩個工會的會長再次保證,絕對無意低估警消人員面對的風險。

 

但是其實彭博並沒有失言,他說得對,當清潔隊員確實比當警察或消防員更危險。紐約市其他制服單位的職員不認同這一點合情合理,因為他們大多跟普通民眾一樣,不了解清潔工作的危險。不過他們生氣,覺得彭博的那句話侮辱了他們,正好凸顯我的論點:大家非常不了解紐約市清潔局的職務。彭博的競選發言人說,彭博完全沒有暗指把垃圾拿到街上跟面對槍或撲滅火災一樣危險。這樣的比較很常見,卻沒有意義。清潔隊員沒有把垃圾拿到街上,把垃圾拿到街上的是你和我,清潔隊員是負責處理接下來的工作,這才是真正危險的地方。

 

「長久以來,大家都知道清垃圾是骯髒的粗活。」經濟學家魯狄在幫勞工統計局做的研究中指出,「但是比較少人知道的是,清垃圾也是最致命的職業之一。」根據他的計算,跟被調查的所有職業相比,清垃圾這項工作的「總執勤致死率是其他工作的十倍」,因此被勞工統計局歸類為「高危險職業」。

 

清垃圾一定得上下垃圾車、搬運垃圾桶、行走在街道巷弄和停車場上。清潔隊員經常得在街道兩側清除垃圾,在經常停停走走的大型垃圾車附近工作。垃圾車有時候會擋住他們,導致他們無法看見來車,並且使來車的駕駛人無法看見他們。對清潔隊員造成最多致命傷的是車輛,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比方說,被垃圾車輾過,或被經過的車撞,有時候甚至會在摔落垃圾車後被輾或被撞。

 

根據勞工統計局的統計,截至二○一一年(只能取得到這一年的數據),「廢棄物與資源回收員」的工作是全國第四危險的,僅排在漁夫、伐木工與飛機駕駛員之後。跟其他制服勞工的工作相比,數據同樣驚人,清潔隊員在執勤時喪命的機率比警消人員高了許多倍。

 

很少清潔隊員在受僱時知道這一點,多數人能待得夠久到有資格享受完整退休福利,不會在工作中喪命,不過人人初期在街頭工作時就知道自己會受傷。跟我以為的不同,最可能受傷的不是背部,是腿。在許多工線上,清潔隊員必須在停放的車輛間移動,扭曲彎折的車牌邊緣會劃傷小腿,如果清潔隊員快速移動就更常造成這種傷,不過就算小心行走,還是會擦傷、刺傷、劃傷和撞傷。垃圾桶的邊框會鉤傷指關節,鉤破衣物和皮膚。破掉的玻璃會割斷肌腱、韌帶和肌肉,留下疤痕。拉直的掛衣架、頂部破掉的罐子、外露的釘子、有尖突的管子,會造成穿刺傷、刮傷和割傷。被針頭刺到更是特別令人緊張不安,許多清潔隊員曾經接觸到可能會感染的疾病,得痛苦等待到檢查結果出爐。

 

「廢棄物與資源回收員」的工作是全國第四危險的,僅排在漁夫、伐木工與飛機駕駛員之後。(本報資料照片)

 

能轉動和彎曲的身體部位也容易受傷,膝蓋會變僵硬,旋轉肌群和髖關節會磨損,椎間盤會突出,下背部會變得無法彎曲扭轉。只要扭傷幾次,清潔隊員肯定就會重視用正確的方法蹲下、抓舉和拋擲垃圾袋,抬起與傾倒簍子和垃圾桶。手套和靴子是不可或缺的保護裝備,但是在潮濕的日子,清潔隊員通常戴的橡膠手套遇水就會變滑。只要問曾經在街上工作的清潔隊員,他就會告訴你,抓濕袋子時,就算牢牢抓緊,手還是經常會在用力一拉的時候滑掉,結果打到自己的臉。

 

有時候,壓縮鏟刀壓到硬物會把硬物壓得彈到車斗外。門栓、釘子、螺絲釘、塑膠罐、鐵罐、鞋子、吃剩的食物、床墊彈簧、斷木、玻璃碎片,都變成致命的發射物體。清潔隊員經常講胸部、頭部、背部、手腳被打到的故事,有一個跟我在史坦頓島工作的隊員告訴過我,有一次,有人丟棄一顆保齡球,他把球丟進垃圾車,拉動拉桿,結果球朝他彈回來,簡直就像從大砲射出來,打中他的肚子,把他打暈過去。他的搭檔駕駛以為他在後側階梯上,直到把車開過轉角才注意到他不見了。駕駛回去找,找了一會兒才找到昏迷不醒的他,因為他摔進路邊的長草叢裡。

 

有些更致命的危害物就不像彈飛的保齡球那麼明顯易見,這類危害物會影響呼吸系統和心臟循環系統。紐約州政府規定,紐約市清潔局的各個單位要張貼員工安全標語,嚴正提醒,但是無法強制落實:「各位有權知道!僱主必須告知各位,工作場所的有毒物質有什麼樣的危害,會如何影響健康。請各位儘量了解工作中會接觸到的有毒物質。」要列出清潔隊員可能會接觸到的有毒物質很難,甚至不可能。

 

最無法預測的毒物來自垃圾本身,車斗鏟刀經常壓破垃圾袋,導致垃圾彈出來。破碎的聖誕樹飾品、聖誕樹針葉、燈泡碎片、建築粉塵、房屋油漆、還沒凝固的烹飪油、吸滿尿液的貓砂⋯⋯族繁不及備載,這些都可能會造成傷害。粉狀物質格外令人不安。有一天早上,我們把一包看起來無害的袋子丟進車斗,結果袋子被鏟刀壓破,噴出深綠色粉末,而且我們每丟進一袋垃圾,就會再攪飛粉末。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味道有點像化學物質,我們確定吸入那玩意兒絕對有害健康。這讓我想起了一名工作資歷十五年的工頭跟我說過,有一次袋子噴出煙灰,他吸入一大口,差點窒息。他轉身要跑開,急著想呼吸新鮮空氣,他的搭檔卻抱住他的肚子,在適當的位置用力一打,很像哈姆立克急救法,他痛得倒下,但是卻也恢復呼吸。

 

鏟刀運轉時,清潔隊員通常不會站在垃圾車的正後方,但是待在側邊也不一定安全。有一天下午,克茲讓我看他和費德利克的制服後側,上頭有神祕物質造成的大片汙跡。他猜是油。有一次,垃圾車快滿了,裡頭一個袋子破掉,內容物突然從車斗側邊噴出來,噴得他們一身。

 

那些汙跡只是難看,噴出來的物質不一定都是無害的。有一天,一名史坦頓島的清潔隊員在垃圾車後面,一包非法丟棄的垃圾袋,裡頭裝著汙水爛泥,爆了開來,噴濺到他的臉和嘴。他差點喪命,住院三週後才能回家。另一名史坦頓島的清潔隊員沿工線清垃圾時,太快從垃圾車轉向路邊,結果眼球被回收桶插出的一根長金屬叉刺穿。還有一名清潔隊員跌倒,垃圾車正好沿著路邊往前開,前輪壓到他的左腳掌,使他失去四根腳趾。還有一名隊員手掌纏在捆綁紙堆的繩子上,結果被車斗鏟刀夾斷兩根手指。

 

關於受傷的類似軼聞很容易找,人人都有。紐約市清潔局的每個同仁都會提到一件發生在一九九六年的事情,當時漢利和他的搭檔在布魯克林的班森賀,沿著平常的工線工作。

 

漢利有二十三年的工作資歷,那天,在接近第八十四街的新烏特勒支大道上,他沒有特別提防他要去收的垃圾袋與垃圾桶,那堆垃圾看似尋常,在這個站點等著他去收,這是工線上的最後一個站點。他把一包垃圾扔進車斗,轉身背對垃圾車之際,鏟刀壓破一個袋子,弄破藏在裡頭的一罐液體,結果液體全噴到漢利身上,那是濃度百分之七十的氫氟酸。

 

全紐約市和整個地區,有將近兩千名清潔局同仁參加他的葬禮,電視新聞也有報導,但是沒人被指控謀殺。

 

漢利的死是駭人聽聞的悲劇,原因之一是死法恐怖,但是就算是比較普通的死法,也同樣令人心碎。

 

賈斯帝奇是皇后區西一分隊的男清潔隊員,容貌英俊,一頭深色頭髮,擁有舉重選手的健壯體格,年紀四十一歲,但是看起來年輕許多,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留馬尾,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充滿活力、熱情洋溢。

 

在阿斯多里亞的工線上,小孩子都期待見到賈斯帝奇,他幫一個還在學走路的小孩取了抱抱蜂的綽號,那個男孩每次見到垃圾車都會興奮叫著自己的綽號。喜歡賈斯帝奇的不只小孩子,他後來結識了工線上的一名男子,那名男子跟他一樣熱愛摩托車,於是賈斯帝奇便給男子取了馬龍白蘭度這個綽號,男子開心極了。

 

賈斯帝奇的熱心助人家喻戶曉,那一分區的每個年長婦人都會說,他曾經幫她們拿雜貨,或扶她們過馬路,年長的男子也會說,他曾經幫忙打開難開的大門,或扶他們爬上陡斜的階梯,或把沉重的垃圾從後院搬到垃圾車上。賈斯帝奇甚至關心只能從窗戶看世界的老人,對他們揮手微笑。這些身子虛弱的老人跟某些孩童一樣,總是開心期待見到他。

 

在通勤途中遇到他的人總是喜歡跟他打招呼聊天。「在我那一區服務超過四十年的清潔隊員我一個都叫不出名字。」一名住在賈斯帝奇的工線上的男子說,「但是我知道小賈的名字。」

 

他清垃圾桶時,不會只把垃圾桶裡的垃圾倒到垃圾車就開車離開。他還會順便清除老是彈到人行道上的垃圾,像是彎折的披薩盒子;還有壞掉的雨傘,雨天過後,壞掉的雨傘就像扭曲的藝術品,裝飾著路邊。

 

他隨時隨地帶著素描本。有一天早上休息時,他跟朋友在他們最喜歡的餐館,他畫了在十字路口協助行人過馬路的學校導護人員,接著把畫送給那名女士當禮物,女士把畫框起來。他也幫一家麵包店的老闆畫速寫,他經常到那家麵包店買麵包,在點名時跟大夥兒分享。所有同事都有賈斯帝奇幫他們畫的畫像,有一位同事說:「他把我們畫得比本人還好看呢!」他還會用其他方式感動同事。「我記得二○○四年四月第一次到分隊時,」另一名皇后區西一分隊的清潔隊員回憶道,「第一天我跟他一起工作時⋯⋯感覺像我們相識好幾年了。」

 

賈斯帝奇總是把他祖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每次都會開車載她去給醫生看診,確保她不會把藥搞混。任何人問到他的孩子時,總是會看見他露出燦爛的笑容。他隨身攜帶兩個小女兒的照片,下午他回家時,兩個女兒總是喜歡抱著他的腿。他喜歡告訴別人,他喜歡跟四歲的女兒一起扮家家酒,在小桌子前面把下巴擱在彎起的膝蓋上。他也喜歡給別人看他和兩個女兒在小女兒一歲生日時打扮成海盜的照片。

 

賈斯帝奇不只沒有隱形,還受到大家喜愛。但儘管他充滿活力,儘管他受到認識他的人喜愛和尊敬,別人仍沒辦法清楚看見他。

 

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他一如平常到星期二的工線工作。在阿斯多里亞,狄馬士大道和第三十五街交會的街角,海洋地中海餐廳附近,他把垃圾桶裡的垃圾倒進垃圾車,啟動壓縮系統,背對街道。一輛十八輪大卡車轉入那個街區,刺眼的陽光照進骯髒的擋風玻璃,導致卡車駕駛一時無法視物,沒發現卡車的轉動半徑太大。

 

那天早上快八點時,賈斯帝奇成了八年來在執勤時喪命的第十位紐約市清潔隊員。

 

 

※本文摘自《街頭隱形人-人類學家臥底紐約清潔隊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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