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的偽善:カルビ君作為煽情的祭品

曾友俞 2021年09月06日 07:00:00
YouTube頻道「100天後吃的豬(100日後に食われる豚)」,透過影片記錄寵物豬的生活點滴。(圖片截自YouTube影片)

YouTube頻道「100天後吃的豬(100日後に食われる豚)」,透過影片記錄寵物豬的生活點滴。(圖片截自YouTube影片)

Youtube在2021年的6月出現了一個名為「100天後吃的豬」的頻道,其中以一隻被命名為カルビ的迷你豬將在100天後食用而拍攝影片,這些影片都不長,但是每日記載牠的生活,例如洗澡、按摩、翻滾、生日、出外溜達等等,簡而言之,一般家庭中會出現與寵物間的互動都在影片中有所拍攝,而如計畫地在第100天被宰殺,而影片拍攝者也將其食用完畢後合掌並上香。影片引來正反兩極的聲音,有人戲謔著要將牠做成何種料理,也有人說牠太可愛了不應該吃牠,本文的標題已經破題,但是也希望在首段平實地陳述這個事件的外顯。

 

但我們漏了一點,カルビ是被作成烤乳豬而食用,也就是主人將其送至屠宰場後,以全豬的方式(而非肢解)製作成烤乳豬,而在死亡時、食用時的樣貌是與死亡前相同的,這是重要的,因為這就是殘忍的標誌。

 

有學者Leo Zaibert討論過惡(evil)與壞(bad)的不同,他舉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為例,納粹屠殺猶太人這個行為是壞的,但若還要猶太人為納粹的破壞罰鍰,即便屠殺造成的傷害更為巨大,然而後者卻才是惡的,差異在於「惡的行動無法被證成。」重點在於「無意義(pointlessness)」的非必要性,因此而無法被證成。

 

曾經有探討我們食用肉品的倫理問題的事件,90年代的日本大阪小學教師黑田恭史為了促使學生思考生命問題,開啟了「食育」的課程,以食用為目的而飼養小豬,關於食用與否的問題成為幼小心靈的決捩處(後拍攝為紀錄片與翻拍為電影《和豬豬一起上課的日子》)。

 

電影《和豬豬一起上課的日子》劇照。(圖片摘自網路)

 

同樣地,漫畫家荒川弘創作的作品《銀之匙》在描畫農家生活相對於都市生活時,也透過主角從都市札幌前往大蝦夷高級農業學校就讀,以不同價值觀間的衝撞產生了對於升學主義以及人生目標的思考,而不得不在農業中碰觸到的就是家畜的生命問題,對於農家子弟而言理所當然的飼養到宰殺到食用或是販售,作為經濟商品的動物直到主角八軒來到之前都不成為一個問題。故事其中一段是一隻小豬特別幼小,升起憐憫心的八軒特別照育牠,並命名為豬丼(豚丼),不僅相較於一般學生5點起床更早,也比馬術社社員4點起床更早,3點就起床照料豬丼,雖然知道養成豬丼是為了出貨,但他並不是以睜眼閉眼的態度在面對這個生命,卻是去直面這個問題,進一步思考到生命的意義。換句話說,豬丼的命運是被註定的,註定成為食用肉品,弱小也好、健壯也好,都將要被宰殺成為食用肉,而人呢?

 

我們都是向死的存在,我們的命運也都是註定的,每日起床、用餐、排泄、與他人交往,日復一日如同薛西佛斯推著巨石,受到神罰的他每日推著巨石上山,巨石滾下山後隔日又必須履行同樣的懲罰,我們重複著的日常就如同我們身而為人的存在也同樣地被懲罰一般,這使得卡繆(A. Camus)提出了他認為最重要的哲學問題:「為何不自殺?」在這荒謬的生命中,我們為何不自殺?去思索這個問題所得出的結論,即是我們存在的意義。這部分並不是《銀》中提出的探索,畢竟作品的主題並不在這,反倒是順道帶過,但很淺很淺地,透過在豬丼死掉前後穿插各一張蟬在樹上與死在地上的畫面,隱隱地提出更深的質問,蟬在羽化後只有七天的生命,那麼蟬又是為什麼活著?豬丼是為什麼活著?我們人是為什麼活著?

 

《銀》中生命的問題是其中一個片段,但是在作者更早期的作品《鋼之鍊金術師》中早已提出一個完整的思想。《鋼》中的主角艾力克兄弟被丟到島上試煉,必須不使用煉金術度過一個月,一開始抓到一隻兔子,但因為捨不得殺生使得兔子被狐狸叼走餵食狐狸一家,餓到昏頭的愛德華吃了地上的螞蟻,突然意識到:「我還活著,吃了螞蟻而活著,吃了其他的生命而活著。活著。(おれ生きてるんだ、蟻を食って生きて、命を食って生きてる、生きてる)」於是再抓到兔子、魚時說:「原諒我吧(ごめん)。」為了存活而進食。師傅伊茲米在將他們丟向試煉時提出的考驗更在於必須在一個月後回答:「一為全,全為一(一は全、全は一)」是什麼的問題。艾力克兄弟的回答是若沒有吃螞蟻而餓死,就會被螞蟻或狐狸吃掉,變回大地上的草再被兔子吃掉,進而再意識到所在的島可能在幾萬年前沈在海地,幾萬年後可能成為山頂,萬物都在一到看不到的洪流中(全ては目に見えない大きな流れの中にあるんだ),對於這整體(無論叫做宇宙或是世界)而言自身的存在如同螞蟻一般只是一部份,「萬物中的一,但把這些一給聚集,全才能存在(全の中の一に過ぎない、だけどその小さの一が集まって、全が存在できる」,「全就是世界,一就是我(全は世界、一は俺)」這就是艾力克兄弟對於伊茲米的回答,而這正是煉金術等價交換真理的根基。

 

這樣作品所提出對於生命的看法是去體認到一全之分並不存,二者似異實同,我們並非獨存的個體,整體亦非獨存,個體與整體是互為關聯地依存著,在《銀》中有角色對主角說不要對家畜命名,也建言說不要太過投入以免分開時會更艱難,但這些其實都是將真正問題予迴避,對於各種事情我們太多都得過且過地將就,即便連最基本的生命問題亦然。但是對其命名、對其照顧,正是去建立關係,去認知到這個對象並非相對於主體存在的客體,卻是與我們相同的皆為整體中的一部,也在這樣的理解下,使得我們在生存所必需而採取的食用上多了一層體認與感謝。開動了的「いただきます」中的收下了的感謝心意也才突顯出我們受之於整體的恩惠,也才能在這樣的進食過程中體認到我們自體的渺小與僅作為一部的存在實態。

 

カルビ與《銀》中的豬丼有些類似,所以出現這個事件時才有聲音會拿出《銀》來比較,然而二者是截然不同的,那差異處就在於:「不必要的煽情」,也因此使學者提出的 Evil 與 Bad 間的差別被應用。這包括被命名カルビ仿似於《銀》中的小豬,但是其中的飼養方式在《銀》中是農家對於家畜的飼養,但是カルビ如同本文首段中提到是被以「寵物」的方式飼養,最重大的差別在於カルビ被製作成全形的烤乳豬,且這是為拍攝目的所從事的行為,或許是這樣的戲劇性更為強烈,但是當我們想要做的事情是去提促所有人生命的重要時,這樣的作為卻是為了煽情而將生命給宰殺,這是否正當?

 

這是無論是否事後食用的,畢竟我們無法說將一隻動物予以人道結束性命並食用,與虐殺後再行食用以免浪費,是相同的。換句話說,若我們為了「娛樂」的目的而剝奪生命,這是否正當?又或者是殘忍?所謂娛樂,並非單指「樂」,而是透過勾動人類情感起伏以取得感官滿足的活動都是娛樂。所以,看喜劇的歡笑是娛樂,看恐怖片的驚嚇是娛樂,看悲劇的傷感也是娛樂。電影《犬王》在攝影過程,導演姚守崗為求真實讓有功的軍犬叼著炸彈跑並活活炸死,這是否正當?畢竟這部抗日劇的拍攝也是在喚醒中國的民族情感,那麼以喚醒特定道德情感為目的的「100天後吃的豬」呢?必須提醒的是,即便《犬王》得了獎,姚守崗依然被批判譴責,那麼在同一個標準下,カルビ是否也被同等對待?

 

「100天後吃的豬(100日後に食われる豚)」,透過影片記錄寵物豬的生活點滴,引來正反兩極的聲音。(圖片截自YouTube影片)

 

現在的法令其實也分別規定經濟動物跟寵物,動物保護法第3條:「本法用詞,定義如下:二、經濟動物:指為皮毛、肉用、乳用、役用或其他經濟目的而飼養或管領之動物。五、寵物:指犬、貓及其他供玩賞、伴侶之目的而飼養或管領之動物。」在法規上就予以區別對待,二者之間如何區別的爭論是不可免的,畢竟所有標準必然都是恣意的,差異正在於這些恣意形成的標準有否辦法被證成(justify)。若我們要將動物都予以統一視同,也即既然不該食用寵物豬也就不該食用經濟豬,或者相反的,既然可以食用經濟動物,何以不能吃寵物?這類似於世界主義的做法其實是反於當今世界的民族主義國家現狀,然證成民族主義的正在於共同文化與歷史敘事而形成的情感凝聚,因此我們才有國籍之分到親疏之別,所以我們才會對於親友或是國民相較於陌生他者或外國人有不同程度的對待。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不同事物」,同樣地,我們也區分寵物與經濟動物正在於我們將其定性為不同的事物。

 

歷來有諸多探討類似題材的作品或是真實事件,但並不必然地引人省思我們憑什麼去剝奪其他生命,更糟的是對於這些事件的接觸但匱於省思更使得其等愧於這些生命的奪取,因為反倒會以為自己已經了解過了的幻覺。盧梭(J. J. Rousseau)曾提出在自然狀態裝人有兩個原則,「第一原則使我們熱烈關心我們的福利以及我們的生存;第二原則引發我們那種不願意見到有感覺動物面對危險或痛苦的情緒,尤其是與我們屬於同一種類的動物。」這是自然法的源頭,後者的憐憫應用到他人的表現即為慷慨、寬恕、關懷,期間更長者則為友誼與善良,這樣的情感作為道德之初也衍伸到成立政治社會後今日的人類。

 

「食育」這件事不僅是去提促我們資源的不浪費,更是去促請我們思考生命的意義,但若我們順著寵物豬不可食故經濟動物也不可食走向極端,會先到達的是素食主義,但素食主義卻迴避了植物作為生命的疑難,再更進一步也會面臨水份中也有微生物的疑難。此故,素食主義即第一世界的問題,如同厭世一般,因為素食主義不僅無法迴避對於其他「生命」(最廣義而言)奪取以求生存的事實,並且偽為不知且略於論證何以生命應劃於該線(植物與動物之間),就像厭世呼喊者並不真的會離世,就算離世也無法改變自己曾經出現在世界上的事實。食育所要讓我們去做的正是經由「反思(reflection)」以探尋生命的意義,去體認到我們是「不得不」剝奪其他的生命以生存的人類存在境況,然而カルビ的死亡—尤其以原形被食用—卻不過是戲劇化為特定目的的手段,退萬步來說即便目的是正當的例如是為了去挑戰寵物與經濟動物的界線,那麼手段就必然是正當的嗎?畢竟猶太人的屠殺也是為了人種的淨化,而二戰帶來的道德省思正在於目的永遠無法正當化手段。

 

「100天後吃的豬(100日後に食われる豚)」。(圖片截自YouTube影片)

 

有個中國人製作的頻道叫做「海頭港傻子」,每次都拿生鮮的海鮮活生生地烹煮,並在那些魚貝蟹蹦跳求生時一臉糾結地澆灑各種調味料並誇張地翻炒直到成為一盤菜餚,在影片的「讚」 之外,總也伴隨著大量的「怒」表情。理由呢?正是因為殘忍,正是因為將生命如同玩物一般戲弄普遍遭受到不認同所致,然既然這樣為了娛樂所造製的影片是不被認同的,カルビ的死是否其實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娛樂卻瞞天過海地成為食育的偽教材呢?

 

※作者為執業律師。寫作者。唯一的信仰只有知識。閱讀範圍主要是政治哲學、倫理學與女性主義。作品主要為書評、影評與政治社會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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