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過去幾年在東南亞的「越界」(overstepping)行為──這將對北京產生事與願違的負面影響,同時提升美國利益。(湯森路透)
江: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否向我們介紹一下本書最重要的三個重點? 你會希望讀者在閱讀完本書後,能如何重新思考中美在東南亞的競爭樣態,甚至是過去對該區域本身的哪些理解?
沈:我想本書最重要的三個要點(當然還有更多)會是:
東南亞是一個極其多樣化和複雜的區域,因此過於概括性的分析和敘述都不是很有用。同樣的,外部強權在擬訂對該區域政策時,不應直接想要訂出適用於整個區域的政策,而需加以脈絡化並鎖定個別國家才能成功。
我發現許多觀察家誇大了中國在東南亞區域的實力和影響力。中國在該區域有很多弱點,而且依我之見是一個相當「不均衡」(uneven)的強權。我的看法與那些觀察家相左,我得出一個違反直覺的發現(並且在書中論證),即美國可說是「被低估的強權」(underappreciated power)──當我們將中美在不同的權力類別間進行比較時,美國的表現都舉足輕重,甚至在有些領域比中國表現的更好。此外,我還觀察到中國過去幾年在該區域的「越界」(overstepping)行為──這將對北京產生事與願違的負面影響,同時提升美國利益。
分析家如果不瞭解東南亞的殖民歷史和深刻的中立傾向,就無法理解該區域的國家──或東協本身──是如何看待外部強權(包含中國),以及它們如何制訂各種「兩面下注/避險」(hedging)戰略來保持最大程度的自主。
江:你認為你職業生涯早期的經歷,如何塑造了你對東南亞(以及該區域的美中競爭)的看法?而這些年來你的觀點又有何改變?又是哪些關鍵因素或事件造成了這些改變?ˉ
沈:我的學術生涯主要專注於研究中國,而非亞洲其他區域(儘管我教授亞洲國際關係已有 35 年)。 我早年去過幾個東南亞國家(緬甸、泰國、新加坡、越南),但在展開本書研究工作之前,我從未去過印尼、菲律賓、汶萊、柬埔寨或馬來西亞(我還重訪了緬甸、泰國 、越南,而於2017至2018 兩年研究期間,有部分時光我是在新加坡生活)。因此,在我進行本書研究工作之前,我對東南亞的瞭解是相當於「白紙一片」(blank slate),並不是很深(我對該區域也沒有一個以中國為中心而推導出的看法)。此外,作為美國人,我屬於冷戰和越戰世代,因此,我是在對(東南亞及其他地方)共產主義抱持深度懷疑的氣氛中長大。
我不會說我之前對東南亞有什麼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只是想表達,進行本書研究工作並在該區域旅行兩年多,以及於新加坡的兩所優秀大學工作,這些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豐富的學習經歷。我是真的希望當初能早點在學術生涯中「發現」東南亞,而當我現在真的發現它之後,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如此多元、如此迷人的區域,而它又擁有如此多樣的文化。
江:在當前的中美戰略競爭中,東南亞是為何以及如何重要?它相對於其他國際關係議題領域/區域的重要性排名如何?你認為你的觀點,與其他常見觀點,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否一致或有所不同?
沈:我在本書中強調,東南亞是美中全球競爭的「震央」(epicenter)。我會做這判斷與定位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因為該區域的地理重要性;其次,因為美國和中國為了與該區域國家、社會進行互動,都從各自的百寶「工具箱」裡取出各式各樣利器。有些人會說東北亞更重要,但我想強調的是,除了北韓,東北亞已經相當穩固地處在美國勢力範圍內,而東南亞則還在競奪中(contested),並不完全屬於任何一個大國的勢力範圍。雖然我在本書和其他地方都強調、論證美中的「全面性競爭」(comprehensive competition)是一個全球現象,但我相信東南亞在這場競賽中,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區(可能僅歐洲除外)都來得重要。
江:你認為美國和中國在東南亞的長期戰略目標「是」什麼? 你認為美中在東南亞的長期戰略目標「應該要是」什麼?
沈:對現在的我來說,相當清楚的是,中國在東南亞的長期目標,就是要成為最具主導性的強權(the dominant power),並使所有東南亞國家成為事實上的附庸。這會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芬蘭化」(Finlandizatio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要讓東南亞「芬蘭化」,必得中立化(neutralizing)、先發制人(preempting)、威懾(deterring)和抵制(resisting)該區域對中國的任何批評,並且默許中國對南海主權的主張。有人說,這是一種新型的中國「朝貢體系」,我不反對這種說法。
美國的長期戰略目標,首要之務即是要防止東南亞成為中國的勢力範圍。對美國來說,讓東南亞保有真正的獨立性,使其不受中國操縱和支配,是主要目標。其次,美國在該區域長期存在(可追溯到 18 世紀),擁有非常深厚和廣泛的資產、深遠的文化(軟實力)和商業連結,以及首屈一指的安全關係。與是否對抗中國無關的是,這些可都是美國的固有利益和優勢。當然,美國在該區域的存在感越強,理論上中國的影響力就會越弱。
江:你認為拜登政府和中國政府在東南亞最重要的中短期目標是什麼? 你如何評估當前拜登政府對東南亞的政策,以及未來可能的方向?你認為東南亞將在拜登政府的亞洲與整體外交政策中扮演什麼角色?
沈:很明顯的是,拜登政府現正想方設法動員一個全球聯盟來制衡中國(global coalition against China)。迄今為止,這番努力的頭號對象是歐洲,已經取得一些重大進展,東北亞、南亞和澳洲也是重點對象,拜登政府在這部分同樣已經取得成果,四方安全對話(Quad)即是一例。可以留意拜登政府在拉丁美洲和中東地區的類似努力,而中國在非洲的影響力,看來也將要面臨來自華府和一眾歐洲國家的競爭壓力。
在這背景下,東南亞為拜登政府帶來了真正的挑戰,因為東南亞國家不希望被捲入這一個全球反中聯盟。東南亞各國可能不信任中國(它們確實不信任),但它們也不想與它正面衝突,而且它們都有從中國獲得可觀的經濟利益。這給拜登政府的戰略帶來了一個真正的困境——沒有一個東協國家願意公開對抗中國,即使是該區域最反中的越南也是如此。這也代表,東南亞國家將繼續其長期以來的「兩面下注/避險」行為,包括願意與美國建立廣泛的實質關係。這一趨勢最為明顯的表現,在於該區域許多國家和華府均保持相當深厚的安全/軍事/情報連繫,況且美國在該區域也擁有厚實的商業和文化存在感。
※ 沈大偉(David Shambaugh):喬治華盛頓大學艾略特國際事務學院的亞洲研究、政治學暨國際事務教授,以及「中國政策研究項目」主任,國際公認他為當代中國研究和亞洲國際關係領域權威,有「中國通」、「亞洲通」稱號。撰寫主編多本著作,除本書外,另有《中國的未來》(2018)一書在臺翻譯出版。
※ 江懷哲:劍橋大學國際關係與政治碩士,曾服務於新南向智庫,主要關注東亞政治經濟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