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至19日，俄羅斯舉行國家杜馬（議會下院）選舉。20日選舉結果出爐，以擁護和配合普京執政為主要任務的統一俄羅斯黨（統俄黨）以近50%得票率奪取450個席位中的324席，遠超第二大黨俄羅斯共產黨的57席，繼續蟬聯執政。而本次選舉投票率為51.68%，略高於上屆，但仍有近一半合格選民未參加投票。

俄羅斯的消沉與墮落

這一結果並不令人意外，也與5年前的上屆俄國家杜馬選舉結果沒有太大差別。在這並不意外的結果背後，是自普京執政以來俄羅斯政治一潭死水的境況，以及反映出的俄羅斯人民的政治冷感、俄政壇的腐朽，乃至整個俄羅斯國家和民族的消沉與墮落。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曾一度有著活躍的政治局面。1990年代，以時任總統葉利欽為代表的主流右翼自由主義、久加諾夫為代表的俄共左翼改良社會主義、日里諾夫斯基為代表的極右民族主義沙文主義、亞夫林斯基為代表的中間派溫和主義，以及代表婦女、農民、少數族裔的特色身份派別，競相在俄羅斯政壇起舞，爭奪民意和權力。當然，那時俄羅斯民主的品質堪憂，在各種選舉中不乏舞弊行為，政治人物與寡頭勾結，腐敗與暴力無處不在，政客對民眾不負責任，政治環境很是骯髒。但骯髒歸骯髒，民主仍是真實的活躍的，政治也是多元化的。

可是，普京的上任讓俄羅斯的政治環境發生了重大改變。在世紀之交登上政治舞臺的普京，通過贏得第二次車臣戰爭的勝利，讓俄羅斯人民乃至世界都認識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硬漢」。此後又逢911事件後美國出於反恐需要對俄羅斯的戰略妥協，以及國際油價的暴漲，普京執政的俄羅斯在外交上重新打開局面，經濟更是借助石油天然氣高價出口強勁復蘇。普京因此得到了廣泛的擁戴，也得以走上長期執政的道路。

普京憑藉由「個人奮鬥」和「歷史進程」所得到的巨大威望，開始按照他的意願重塑俄羅斯。他打擊寡頭，將那些在蘇聯解體後對國家和人民巧取豪奪的寡頭們關進監獄或者逼其流亡，沒收了他們的財產，摧毀了他們的商業帝國，瓦解了他們的政治影響力。在經濟上，普京著力發展能源工業和軍事工業，賺取大量外匯。在文化和意識形態上，重拾大俄羅斯主義和東正教傳統，以此凝聚人心和振奮國民精神。在外交上，積極發展與中國等新興強國關係，以圖對抗西方。

這一切固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是也促成了普京個人的獨斷統治，將俄羅斯由自由主義拉入威權主義甚至專制主義的泥潭。普京在大刀闊斧推動其改革措施的同時，收緊了政治自由，打壓公民組織、削弱政治反對力量、破壞憲政體制，建立了普京一手遮天的威權體制。

普京建立一手遮天的威權體制

對於那些拒絕降服普京的政治反對派、記者、公民運動人士乃至體制內的反叛者，普京政權採用了拘禁、酷刑甚至暗殺等手段對付。普京政權經常以涉嫌經濟犯罪或違反結社法律為藉口對付反對派人士和組織，拘留反對派人士、查抄工作場所，讓反對派處處受限、備受騷擾，最終無法正常工作和運轉。普京政權對反對派中的死硬分子則不惜痛下殺手，包括俄政府前副總理涅姆佐夫在內的眾多異見者被殺害，有些逃亡到國外的反普京人士（如利特維年科）都不能免於被害。

此外，普京政權還通過修改選舉制度等方式，削弱反對黨在政壇的影響力。例如國家杜馬選舉，在2011年及之前，所有450個席位均由比例代表制選出，這有利於具有全國影響力的俄共、自由民主黨、公正俄羅斯黨、亞博盧等主要反對黨得到選民基於政黨的選票，統俄黨難以一手遮天。而2016年起國家杜馬選舉改實行混合選舉制，一半席位由比例代表制選出，一半由單一選區（小選區）選出。小選區有利於財大氣粗、資源豐厚的統俄黨拉攏選區內選民，不利於知名度高但經濟拮据、基層人員不足的其他反對黨。這種改選效果也立竿見影，2016和2021兩次選舉中，統俄黨都以約一半得票率得到超過三分之二席位，其中大多數席次都來自於小選區。

在普京政權的軟硬兼施下，曾經活躍的俄羅斯各政黨不是宣告解散、銷聲匿跡，就是影響力大減，甚至成為普京及統俄党的「衛星黨」、「花瓶黨」。包括一直對葉利欽和普京持激烈批判態度的俄共，也收斂鋒芒不再正面挑戰普京的權威。相關政治人物也轉趨低調，不再那麼直言不諱的批判普京政權尤其普京本人。

雖然俄羅斯的民主框架仍在，普選和多黨制還存在，可是實際上已經成為普京及其親信把持的、以利益和暴力維繫的威權國家。官員的任免、各種政策的制定、經濟成果的分配，都充斥著交易、賄賂、私相授受，腐敗與依附主義主導了一切。權貴精英相互勾結，尤其暴力機構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團，在擁護普京同時像舊寡頭一樣巧取豪奪。相對於葉利欽時代那些更多依靠財富烜赫一時的舊寡頭，依附普京及其親信的寡頭更加橫行霸道，因為背後是權力、國家強制力的背書。誰越靠近權力中心，誰越依附於實權人物，誰得到的就多，無權無勢者則只能喝西北風。

普京對這些當然一清二楚，他除了偶爾嘴上說要反對腐敗和官僚主義，實際上卻不會去改變。因為只有這樣的體制和環境，才能讓這些既得利益者擁護他。普京主觀上未必希望國家變成這樣，但是客觀上他是最大受益者，也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人民雖然因此苦不堪言，但是卻由於種種原因無心無力去改變。一方面，是普京通過一系列宣揚大俄羅斯民族主義的舉動，如鎮壓車臣反叛、「收復」克裡米亞和策動頓巴斯戰爭、重整軍備、與美歐敵對並時常挑釁等，轉移俄羅斯民眾的視線，讓俄羅斯民眾沉浸於民族自豪感中而輕忽民主自由與個人權利。另一方面，就是上述那些打壓政治反對派的措施，使得沒有其他力量有能力挑戰普京的統治。此外，從沙俄、蘇聯時期直到葉利欽時代，俄國各種殘酷的政治運動和政治鬥爭，以及這些「城頭變幻大王旗」之後的「興亡百姓皆苦」，讓受盡了折磨和欺騙的俄羅斯民眾變得麻木和冷漠，不再相信可以通過參與政治來改變社會、伸張民權。

在這樣的情況下，俄羅斯民眾對政治漸漸冷淡。對於普京的專制雖有不滿，但是覺得其他政治人物比普京更差。對社會無處不在的腐敗，則是習以為常，索性當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加以適應。雖然有少部分人尤其部分青年人時而發起抗議示威，抗議普京專制和政權腐敗，但無法吸引主流民眾的參與。這些為數不多的抗議者，也沒有系統的政治綱領和行動方案，只能「為反對而反對」，完全不可能取代普京政權。

俄羅斯在高壓專制和暴力革命中循環往復

去年7月，俄羅斯修改憲法，允許普京在2024年任期屆滿後將任期「清零」，可在此後再擔任兩屆總統至2036年。2036年時普京若健在將達84歲高齡，基本意味著普京將成為「終身總統」。對此，多數俄羅斯民眾也沒有表現出明顯不滿，在修憲公投中大多數人投了贊成票。修憲公投時普京政權也許諾了一系列福利，如擴大「生育津貼」補貼範圍、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等。俄羅斯民眾投票贊成修憲，未必完全是因為這些恩惠，但起碼可以看出他們對終身獨裁之害的無感和對小恩小惠的滿足。

「有怎樣的國家，就有怎樣的人民；有怎樣的人民，就有怎樣的國家」。從19世紀末至今，俄羅斯就一直在高壓專制和暴力革命中循環往復，人民與執政者之間的關係也在信任與背叛中惡性循環。這樣的迴圈不僅破壞了經濟建設，也讓民主憲政進程屢遭打斷、構建公民社會的寶貴積累毀於一旦，社會風氣和個人信仰也變得極端和畸形。民主政治的建設需要溫和而堅定的公民，俄羅斯的歷史卻造就了時而暴虐時而麻木的民眾。這主要並不是民眾的錯，但是這樣的民眾也確實無法去構建一個良性的民主社會。

俄羅斯不僅政治上越發專制，經濟也江河日下。隨著近年來國際油價的下跌，嚴重依賴能源出口的俄羅斯收入大跌。因其吞併克裡米亞招致的國際制裁讓經濟雪上加霜。更根本的，是俄羅斯惡劣的經濟環境和畸形的經濟結構從未得到改善。普京的經濟改革不僅治標不治本，還加劇了能源依賴和產業畸形。如今俄羅斯全國的GDP僅相當於中國廣東省一省產值（雖然這一定程度和盧布貶值有關），可見其經濟何等凋敝。

本次國家杜馬選舉結果，又一次證明了俄羅斯政治現實的無奈，以及俄羅斯民眾的逆來順受。在普京治下，俄羅斯社會如一潭死水，毫無活力和希望，僅僅依靠從沙俄到蘇聯時期的老本支撐起大國的骨架。俄羅斯人民也沒有覺醒的跡象，只會在回味舊日輝煌和適應現實中日益沉淪。

※作者為旅歐自由作家、國際政治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