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照美國「吐槽喜劇」（Comedy Central Roast）形式，台灣近年也流行起這類表演，它在網路平台很受歡迎，標榜百無禁忌開彼此玩笑的演出，「精華」就在透過來賓無尺度的羞辱互罵，製造娛樂效果取悅觀眾。許多台灣明星紛紛加入，證明它在台灣有其市場。近日以此為業的薩泰爾娛樂，旗下員工寫手老Ｋ因為一表演段子，遭脫口秀演員龍龍（段子中指涉的主角）控訴霸凌。但老Ｋ以「維持藝術性」和「表演不受內容審查」辯駁，並不願向當事人道歉。

事實上吐槽表演始祖美國在2016年也有過類似情況。保守派色彩濃烈的作家安‧庫爾特（Ann Coulter）或許為了宣傳新書而參加了「吐槽喜劇」演出。她被指經常基於故意，用令人震驚、可怕的發言為自己博取聲量，那回她成了被羞辱最慘的一人。像是：「妳（安）說妳想幫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妳可以從穿罩衫（安最討厭的穆斯林打扮）開始，因為妳的臉會讓鴿子哭」、「妳反對同性婚姻，但妳找得到先生嗎？」「如果妳（安）現在人在這裡，那是誰在我家農場外趕烏鴉？」「安，妳太可怕了。唯一能讓妳開心的人就是那個挖妳墳墓的墨西哥人」…以上，都僅是在可供一般媒體報導節錄的尺度範圍，現場更是極盡汙辱之能事。但那回演出，觀眾反應就像另一名參賽者說的「作為一名女權主義者，我不能支持今晚在這說的一切，作為一個討厭安的人，今晚我很開心。」

這種型態的節目90年代末在美國就有了，包括查理辛、小賈斯汀乃至川普都參加過，以此顯示自己「開得起玩笑」，為什麼安那次的經驗會特別被提出來討論？就因為當這種節目口味愈來愈重，終究讓有些美國人笑不出來，並且回頭探究，怎麼一個原本只是類似單口相聲的表演，變成了像在台上模仿漫畫人物般互相辱罵，最後還只為專心琢磨汙辱人的笑話技巧？

在台灣這次網紅表演爭議中，不乏有人認為，批評這種表演方式可能是「不懂美式幽默」。確實，美國類似脫口秀節目被說是「第一修正案的遊樂場」，正面看是對它以開玩笑娛樂大眾有更多的寬容。不過，有表演者為維持自身熱度，漸漸將娛樂性參雜了挑釁和羞辱，或是煽動。例如曾有脫口秀主持人因反對槍枝管制法案，在節目上以詼諧的口吻「建議」擁槍者應該怎麼射擊那些負責管制槍枝的執法人員，就是「瞄準他們的頭部，因為他們經常穿著防彈背心，如果覺得頭部太難擊中，也可以朝腹股溝開槍。」當時已有不少人提醒，這種談話恐怕會另外製造出笑料的反面－仇恨。

不過，警示歸警示，一直以來美國社會並沒有實質祭出法令去斷絕這類有意的、冒犯性的幽默，因為它也被當成「美式幽默」的一環，也是匯入美國言論自由大水庫的一小支流，何況任何試圖以法律建立明確的言論準則，最後很容易就是用粗魯的審查告終；但這不表示經過幾次社會辯論震盪，美式幽默都沒有自我成長和進化。就像過去，一個人敢把手指頭插到大官照片裡的眼睛就是一種大膽挑釁，今天，這便純粹屬於稚嫩的反權威行為。所以，無論反權威、嘲諷，甚至以娛樂為名的表演，同樣都有必要加入複雜的當下現實，尤其在你發現自己的「吐槽表演」本身也變得滑稽荒謬而不那麼好玩的時候。

真正的吐槽型作家或是表演者，厲害的地方往往在於他們總能以製造笑料的方式，去戳破某個高高在上者的假面，或讓那些驕傲自大的高官顯貴暴露缺點，這麼做，甚至還有修整社會不平的作用。到目前為止，美國對「吐槽」表演寬容有之，批評有之，但最後多是以一地長期累積的社會道德，而非靠法律去丈量言論尺度，這當然有益於表演本身的柔韌和可塑性。只是，美國人也會一直追問，當年就算安‧庫爾特的公眾形象再怎麼討人厭，有多少人會在她被羞辱且被噓下台的時候，真心為她感到難過？以及那些為殘忍而殘忍的笑話究竟所謂而來？就算像美國人自己說的，儘管「這就是個喜劇的時代」，但比品味好壞更需注意的是，當「什麼都無關緊要，好笑就好」時，其心態將是很危險的。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