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帶」裡 穿越的故事沒有開始也不會結束

傑森.德里昂(Jason De Leon) 2022年01月04日 00:01:00
邊境點放置了十字架,為了紀念在沙漠邊境死亡的非法移民。 (湯森路透)

邊境點放置了十字架,為了紀念在沙漠邊境死亡的非法移民。 (湯森路透)

邊界帶

 

清晨七點,收容所裡的遷移者幾乎都已經換好衣服,從黑垃圾袋裡拿出鞋子,並收好行李。由於早上七點至傍晚六點收容所必須淨空,因此所有人都得離開。你要是才在諾加萊斯待了一晚,那就還可以回到璜波斯哥停留兩夜,有地方休息和熱食可吃。已經待到第三晚(也就是最後一晚)的人就得另謀他途,包括找地方過夜。遷移者魚貫走出前門,一邊從大塑膠袋裡拿回昨晚被收容所員工收去「保管」的菸。不少人會發現自己的那包菸變薄了,只因為拉菲半夜趁四下無人悄悄抽了菸稅。

 

貝他組織的卡車載著女人和小孩離開了,預備送往辦公室。貝他組織的辦公室是一棟亮橘色的混凝土建築,位於迪康辛尼邊界口岸(也就是遷移者遣送出境的地點)以西一點八公里處,距離馬里波沙邊界口岸大約八百公尺。才在沙漠跋涉了幾天的男士們則得自己走上幾公里到辦公室。這條狹長地帶是貝他組織辦公室的所在地,也是被遣送者通常的歸處,遷移者通常稱之為邊界帶(la linea)。

 

在邊界帶,每天都上演著由女英雄、騙子、無所事事者和聖人合演的同一齣戲碼,彷彿史坦貝克小說《平原傳奇》裡的情節無限反覆,讓人心碎又鼓舞。在同樣的對話和互動中,你可以看到人上一秒哭哭啼啼,下一秒就失控大笑,上一秒對人性絕望,下一秒又驚喜於陌生人的善意。站在邊界帶,我很快就發現邊境穿越故事裡這個特殊的部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在這個人員流動不居,充斥著各種社會關係、經濟交換與政治操弄的場域裡,任何嘗試畫下明確界線的想法都是徒勞。

 

如同索諾拉沙漠異質集合體,這片文化界域有太多元素不停演化變動,以致無法一眼窺其全貌。面對母體不固定,研究者只能儘量接觸隨時隨地出現在你面前的各種人,而他們的故事就像扭曲的萬花筒裡的圖案一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今天吃著塔可餅向你傾訴生命故事的人,明天可能不見蹤影,被新的面孔和故事所取代。時間一久,你會發現有些故事大同小異:「我無照駕駛被遣送出境,我得回到小孩身邊。」其餘故事則是莫名其妙,驚奇、有趣、悲傷、精神分裂或普通到不行。對邊界帶進行全盤的民族誌研究注定是片面的,有時混亂,永遠形貌不定。接下來的民族誌速寫是我個人的綿薄嘗試,希望捕捉到諾加萊斯兩個主要邊界口岸之間土地上的一丁點日常。

 

在貝他組織外等待的移民。(左岸文化提供)

 

在本章剩餘的篇幅裡,我將帶讀者回顧我二○○九至二○一四年在邊界帶觀察到的一些時刻。我刻意抹去這些民族誌速寫的時間,因為歸根結底,我所描繪的遷移者經歷和時間沒什麼關聯,直到今日還在發生。邊境文學作者伍瑞阿說得好:「只要對邊境有一點了解的人都會告訴你,墨西哥邊境城鎮廿四小時都在劇烈改變,卻也不曾和不會改變。」

 

這些遷移者敘事沒有固定的結構,全是拍立得照片,毫無定論可言的故事。我在諾加萊斯遇到的那些人,許多只跟我交談過一、兩次就去了沙漠,從此我就沒再聽說他們的下落。這裡就跟其他邊境城鎮一樣,只是遷移之路的中途站,而我能做的往往只是在這些人從我眼前出現到消失在地平線之前做下紀錄。

 

貝他組織

 

被遣送者會發現自己選擇有限,有些甚至乾脆放棄穿越邊境的希望,決定回墨西哥或中美洲的家鄉。他們通常是初次穿越邊境的遷移者,因為沙漠裡的經歷而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不過,絕大多數剛被遣送的遷移者都不會放棄,只要休息夠了或攢足購買旅途必需品的錢,甚至郊狼的僱用費,就會再次嘗試。這可能只需要幾天工夫,尤其親戚能匯錢幫忙的話更是如此。至於境況比較糟的人,預備期可能長達一週或數週,甚至得在邊界帶偷拐搶騙才有辦法應付,手法包括四處打給肯接電話的親友、洗窗戶、乞討、偷竊和兜售各種物品。當地多數商家都不想僱用遷移者,而僱用遷移者的商家往往恣意剝削他們。這時,「我要見我孩子」或「瓦哈卡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之類的念頭就變得格外重要。面對艱難的預備期需要有東西保持動力,才不會灰心放棄。但不論你決定如何,所有事情都在貝他組織辦公室裡,或圍繞著它發生。

 

不可能會有人沒看到貝他組織辦公室,它非常顯眼。從公務車到主建築都漆成亮橘色,在一堆骯髒的棕色房舍與灰色混凝土建築之間格外突出。這裡的居民以勞動階級為主,小孩走路上學,主婦上街買菜,遷移者等待奇蹟發生。貝他組織辦公室和美國夢只有咫尺之遙,連我手機都還收得到亞利桑那的電信訊號。我坐在辦公室前的人行道上,旁邊是最近才從加州橫向遣送過來的里卡多。他那年卅六歲,帥帥的個子很高,有著綠色眼眸與和善的臉孔,燦爛笑容和輕鬆的神態很容易讓人放下心防。他開始用玩笑的口吻描述自己和一群顯然更習慣途中疲累的農人們同行的經過,將穿越邊境和被巡邏隊虐待的幾次經驗講得生動有趣,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里卡多在美國住了十五年。他十八歲時去了美國,原本只打算工作一年存點錢就返回老家哈利斯科。但他在旅館找到一份工作,很快就適應了高薪生活,也娶了美國公民為妻。幾年後,他妻子生了一個女兒。他幾次嘗試成為公民都沒有成功,甚至還曾經被移民律師騙了幾千美元,最後決定維持無證移民的隱形生活。雖然他很小心不觸碰法網,卻還是因為酒駕被捕而遭到驅逐出境。現在他被送到諾加萊斯這個陌生地方,最近才跟他在貝他組織辦公室前遇到的本地郊狼搭上線。那位趕雞人答應幾天後帶他穿越沙漠。里卡多很想回到家人身邊,整天都在心裡計畫。我把手機借他,讓他打給老婆報告自己在哪裡。「我很快就會回去。」他說:「記得,如果郊狼打電話去,一定要先跟我說到話才匯錢。」

 

貝他組織辦公室露台籬笆旁的長椅上坐著幾名遷移者。今天除了墨西哥人之外,還有兩名留著雷鬼頭的非裔貝里斯人窩在角落,不想引人注意。兩人從膚色、髮型到口音都清楚顯示他們不是墨西哥人,而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搶劫、攻擊和綁架的對象,因此最保險的做法就是待在貝他組織辦公室,太陽下山再搭車回收容所。為了確保安全,貝他組織用黑色防水布圍住前院,唯有走進來才能知道裡面有多少(或哪些國籍的)遷移者,免得遷移者被當地的人口販子或罪犯侵擾。

 

兩名衣冠楚楚的郊狼正在辦公室停車場上對著一群剛來的被遣送者灌迷湯。其中一人身體靠著貝他組織的卡車,詢問被遣送者之前穿越沙漠的經歷。這位趕雞人講話輕聲細語,循循善誘,比起在街上強拉搞不清楚狀況的遷移者上車的同業,他的方法溫和許多。他告訴兩名來自杜蘭戈的自耕農,由他陪同穿越沙漠絕不會像兩人上次那樣,保證路程迅速輕鬆又便宜,「只要走個幾小時就會到了。」聽得那兩個穿著破牛仔靴和汗漬斑斑的珍珠扣襯衫的鄉巴佬眼都直了。

 

幾名新來的被遣送者從我和里卡多身旁走過,進了辦公室。他們向坐在桌前的辦事員登記姓名,然後出來坐著。遷移者必須簽到才能使用廁所或打電話給家人,跟他們說你被困在了諾加萊斯。不論你在邊界的哪一邊,都有文件要填。無證遷移留下的檔案多得驚人。

 

體型壯碩、負責看門的私人警衛羅莎走到門口大喊:「艾瑞克.蘇蘇納達!電話!(¡Erik Susunaga! ¡Llamada!)」接著就看見艾瑞克手忙腳亂進去接電話。許多遷移者在這裡枯等幾小時,就為了等親戚回電。「嘿,表哥(Oye primo),你可以匯七十五美元給我們,讓我們在旅館好好休息幾天再試一次嗎?」運氣不好的人如果有耐心,願意在貝他組織辦公室外等上一個多星期,或許能拿到墨西哥政府發給被遣送者的救濟金。這張價值將近一百二十美元的支票主要是讓被遣送者買折扣車票返回偏遠的家鄉。只可惜為了一張支票在邊界帶苦等兩週是一件辛苦又危險的事,尤其你身無分文,沒地方住,看上去百分百就像個走投無路的遷移者。

 

(湯森路透)

 

一對年長夫妻將車停在辦公室前,生鏽的皮卡車揚起一道索諾拉的沙塵。車上的女士朝我和里卡多走來,跟我們說她來找她廿三歲的兒子,他剛從聖思多羅被遣送過來。她哭著說他們強忍悲痛開了十二小時車到這裡,還在高速公路上付了一堆罰款與賄賂給政府官員。她抓著一張裱框照片,裡頭是她抱著兒子的合影。只要誰和她對上眼,她就拿照片給對方看,但沒人見過他。羅莎走到門口咆哮:「瑞內.歐黑達!電話!(¡Rene Ojeda! ¡Llamada!)」

 

一小時後,一輛車門印有政府標誌的亮銀色休旅車停在辦公室前,一名身穿筆挺白色禮服襯衫和打褶褲的黑髮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他手提公事包,懷裡挾著顏色鮮豔的手冊,開始發給前後左右的人。那是墨西哥政府印的宣導品,警告穿越沙漠的危險。來自瓦哈卡的老夫妻安娜與璜安接過手冊,開始翻閱銅版紙上一幀幀拍下烈日、毒蠍與雙腳水泡的駭人照片。他們上一回穿越沙漠時遇到搶匪,又被人口販子丟包,最後遣送出境。璜安說他被關時詢問妻子的下落,結果腦袋挨了邊境巡邏隊員一拳,安娜的雙腿雙腳則是被長途跋涉折磨得不成樣。兩人都穿著夾腳拖,身上沒有任何家當。他們已經在邊界帶耗了快十天,一直想找辦法回到肯塔基,家人在那裡從事農活。兩人最近在馬路對面的廢棄貨櫃住了下來,貨櫃裡有兩張帶著汙漬的La-Z Boy沙發和一張國家行動黨海報。國家行動黨是墨西哥經濟保守派政黨,支持與美國簽署貿易協定,導致璜安和安娜這樣的人無法務農維生,只能離開瓦哈卡鄉間。貨櫃晚上是他們睡覺的地方,白天則成為眾人的廁所。

 

發手冊的官員開始對著長椅上的眾人打官腔,有點高高在上地警告他們穿越沙漠有多危險,還有為何最好不要嘗試。有幾個人開始打呵欠,目光恍惚。那裡所有人都知道沙漠有多危險,也都不可能因為這套官方說法而打消念頭。官員接著又說,遇到美國執法人員濫權就要申訴:「如果濫權發生在美國境內,一定要記下所有細節,作證時才能用上。不只女性,男性也是。對方穿著哪種制服?什麼顏色?制服正面通常會有執法人員的大名,最好記下來。如果那濫權的人開車,就記下車的顏色和車牌號碼。」有人表示自己被邊境巡邏隊不當對待了幾次,官員說他應該申訴,但沒有說明該怎麼做,只是重申舉報很重要。更多人打起呵欠,尤其前一晚露宿街頭或睡在口岸的遷移者。有些人開始低聲交談,不再理會這些安全宣導,其餘的人則是一臉無聊,頻頻看錶,心想是不是該去街上那家餐館(comedor)領取免費提供給遷移者的早餐或午餐了。官員知道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但還是努力強調幾個重點:

 

如果你需要醫護、打電話、匯款或折扣車票,貝他組織都能協助,而且免費。但這些服務不是無期限的,只有你返回戶籍地之前的那幾天有效……我離開之後,各位如果想把手冊扔了,記得撕下最後一頁留著,上面是你需要緊急協助時的聯絡電話,譬如其中一個號碼是你在美國境內的沙漠裡發現屍體、有人受傷或被拋棄時打的。墨西哥領事館的電話也在上頭。你們之後可能會上法院,拘留期間可以要求會見領事。如果你被拘留,你有權告訴邊境巡邏隊你要見墨西哥領事。

 

在沙漠發現喪命的同伴竟然有專線電話可以打,但大夥兒似乎都不以為奇。接著官員開始向這群已經有半數人親身體驗過「外來者移地出境計畫」的人解釋計畫內容:

 

墨西哥人會被遣送到邊界。他們可以將你遣送到任何邊境城鎮,沒有義務送你回當初穿越邊境的地點。譬如你在諾加萊斯被捕,別以為他們就必須把你送回諾加萊斯……美國人可以將你放在墨西哥邊境的任何地方,用意是防止你再次嘗試從同個地點穿越邊境。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希望能「阻斷通路」。你或許跟誰結伴同行,例如家人或朋友,而他們就會把你送到一個地方,把對方送到另一個城鎮……所有邊境城鎮都有貝他組織和人權團體的辦公室可以尋求協助……聯絡上家人之後,千萬記得將你所在地的貝他組織電話號碼告訴他們。

 

官員滔滔不絕唸了半小時,最後總算拿起公事包祝大家好運,坐進閃閃發亮的車子裡飛快地走了。將近午餐時間,所有人起身準備朝山上走去。他們踏出貝他組織辦公室的大門,留下了一地的手冊。

 

※本文摘自《敞墳之地:移民路上的生與死》(左岸文化出版)

 

內容簡介:

 

美墨邊境的索諾拉沙漠不時可見散落棄置的屍骨,或是亡者的遺留物。因為有成千上萬無證移民企圖從墨西哥跨越邊界進入美國。只是,這趟理應邁向美好未來的希望之旅(雖然非法),很多人無法走完,很多家庭從此支離破碎。

近三十年來,美國逐步加強邊境管理,1993年開始,在所謂「威懾預防」政策之下,邊境巡警透過在城市近郊頻繁且大規模的巡邏查緝,將無證移民從原本穿越城市的路線上移除,然後把他們推向嚴苛的自然環境。過去這些遷移者貼近城市,相對而言安全,如今則被迫到險惡的沙漠中尋找越境路線,美國政府等同於把邊境治理的成本轉嫁給沙漠,以嚴苛的自然環境來恫嚇無證移民的越境企圖。而當移民失敗,也是以同樣的環境來消除其遷移的痕跡,從而讓美國政府得以免去一場人道危機。
 

這本質上就是一個以沙漠的險惡為掩護和工具的殺人計畫。
  

《敞墳之地》記錄的就是這些邊境穿越者每天面對的暴力與死亡。
  

作者德里昂受的是考古學訓練,並於2009年開始帶領學生在美墨邊境進行「無證遷移計畫」。在本書中,他從無證移民會走的路徑、躲避「邊巡的」地點和休息場所,尋找無證移民在沙漠中遺留下來的物品和痕跡,分析這些沙漠中的物質遺留背後可能代表的意義,並且試圖由此還原無證移民在沙漠中的經歷;他甚至透過實驗考古學式的研究方法,實際觀察沙漠是如何吞噬這些逝去的生命所留下的最後痕跡。他研究政府對於非法越境者的遣送作業、在邊境巡邏隊的陪同下參觀政府設施;他也實際踏上了遷移者穿越沙漠的小徑。

德里昂結合了人類學四大領域:民族誌、考古學、語言學及鑑識科學,清楚呈現無證遷移的社會過程,同時剖析美國的「威懾預防」政策並對其提出嚴厲批判。他以多物種民族誌的視角,將過去研究者未曾注意、但對無證移民影響甚巨的險惡自然環境置於重要地位,並檢視其影響,更將宏觀政策上的變遷,腳踏實地呈現於邊境場景和無證移民實際行動的微觀研究,讓這些無證移民不再只是官方評估政策效益的數字。

這些在沙漠裡經歷死生的人有名有姓、有面孔有家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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