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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偏差 改變不了苦難的本色

二大爺 2022年05月06日 07:00:00
把自己作為倖存者的特殊和僥倖,推而廣之認為大家都有這樣的待遇,是謂「倖存者偏差」。(美聯社)

把自己作為倖存者的特殊和僥倖,推而廣之認為大家都有這樣的待遇,是謂「倖存者偏差」。(美聯社)

今天我不談俄烏戰況了,我跟大家說說我和一個臺灣網友關於魔都的爭論。

 

在說這個爭論之前,我先講一個統計學上的概念:倖存者偏差。它說的是過度關注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倖存的人或者事物,而忽略那些沒有倖存的(因為罹難者無法發聲),這樣就容易得出錯誤的結論。

 

這個概念來自于二戰美軍戰略轟炸機的設計故事。1941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統計學教授沃德·亞伯拉罕接受美軍的要求,運用他在統計方面的專業知識,研究「轟炸機應該如何加強防護,才能降低被炮火擊落的幾率「的課題。沃德針對盟軍的轟炸機遭受攻擊後的相關資料,進行綜合的分析後得出結論:機翼是整個飛機中最容易遭受攻擊的位置,而發動機則是最少被攻擊的位置。

 

根據這個結論,美軍指揮官認為既然機翼最容易被攻擊,那麼以後應該加強機翼的防護——從正常的邏輯上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沃德教授給出的建議卻是恰恰相反。他認為應該強化發動機的防護。

 

發動機部位不是最少被攻擊的嗎,為啥還要加強呢?沃德給出的理由是:作為統計根據的樣本轟炸機,或多或少被擊中受損,但都是最終安全返航的轟炸機。也就是說,它們並不是受傷最重的。而那些被徹底擊毀,沒有返航而不能被統計的轟炸機,其實才是真正有研究價值,最需要從中得出防護重點的樣本。那麼,我們怎麼知道被擊落的轟炸機致命傷在哪裡?

 

從統計專業的角度來說,一架轟炸機中彈,其彈孔應該是隨機分佈的。既然在機翼多處中彈的情況下,轟炸機依然能夠安全返航,那說明機翼並不是最致命的位置,即使被擊中也不會導致墜毀。發動機部位彈孔較少的原因並非真的不容易中彈,而是一旦中彈,其安全返航並生還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會發現大部分返航的轟炸機機翼中彈較多,那是因為只有這些沒有傷在致命位置的,才活著回來了;而那些傷在發動機艙的,大部分沒能安全回來。

 

美國軍方最終採取了沃德教授提出的增加發動機防護的建議,後來證實是完全正確的。這就是「倖存者偏差」這個概念的起源。

 

這個概念當然並不只是用在軍事上,它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也是適用的。也即是你過得好,未必代表大家都過得好;你沒有遭遇苦難,不代表苦難就不存在。昨天我寫了一篇小短文《誰在魔都吃海鮮》,譏諷某些階層的特權,在時艱之中還能隨便吃米其林的海鮮。但有個在魔都的臺灣人提出了不同意見,他作為一個「團長」,認為在魔都「可以很輕鬆的買到帝王蟹」,艱難困苦都是「運力緊俏」造成的,我寫得不客觀。

 

為此我專門去看了他的社媒,一天前在抱怨天天測核酸測抗原的必要,兩天前還在為能夠搶到一個炸雞而激動地「感恩」。

 

我先不說一個號稱隨時能買到帝王蟹的人,為啥對一個炸雞這麼感恩。就說作為一個臺胞,有一點超國民的待遇,生活也不算是底層,所以能夠隨時買到帝王蟹也許是可能的。但是,別忘了,你就是那一部分在艱難中返航倖存的飛機。還有很多比你艱難的人,不要說帝王蟹和炸雞,就是一根蔥一瓣蒜一個土豆都能搶到半夜戳爛螢幕。我今天看到一個在滬外地務工的老人家半路強行攔車要食物的視頻,無言以對。當然,這些為了幾個香蕉和一包餅乾就感動落淚的人,這些無法在社媒上發聲的人,是那些隨便可以買帝王蟹的人無法理解、也不願意去理解的。

 

說實話,在魔都這樣的超級大都市,我是毫不懷疑,即便是世界末日,也有人能想吃帝王蟹就能吃到。但那些人,可能從來不用團購軟體。這位也算是歷盡艱辛的臺灣人,把自己作為倖存者的特殊和僥倖,推而廣之認為大家都有這樣的待遇,難道這一個多月我們所見所聞的那些如鯁在喉的悲劇,都是橫店裡面拍出來的嗎?

 

作為倖存者,你在滬上,我在美國,也許一場不忍直視的苦難和我們都沒有直接的關聯,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或者需要美化。(美聯社)

 

中國歷史上有個極為心酸的典故,叫做「何不食肉糜」。說的是晉惠帝在聽聞臣子關於民間饑荒沒有飯吃的報告後,極為不解的問了一句:「沒有飯吃,為啥不吃肉呢?」這就有點像這位臺灣同胞的疑惑一樣:你搶不到菜,你可以去搶帝王蟹啊?為啥不去買米其林餐廳的海鮮呢?

 

從內心來說,儘管發生了爭論,但我沒有對這個臺灣人有什麼惡見。他要求我「客觀」講述事實我也樂於接受。如果我們在描述一場災難之後,加一句「某些高端市民反映他們還是可以隨時買到帝王蟹的,並不存在困難」,這是不是有病?

 

其實這場爭論真正觸動我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應該怎樣去看待身邊的苦難。雞同鴨講的分歧,表面看似對於文章內容的爭論,其實最根本的,是我們對於苦難的理解。作為倖存者,你在滬上,我在美國,也許一場不忍直視的苦難和我們都沒有直接的關聯,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或者需要美化。我以前講過著名的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理論,她在解釋「人類進化發生質的躍遷是在哪一個瞬間」時,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說法:

 

人類進化躍遷發生在第一個斷了大腿的人存活下來的那一刻。因為斷了大腿的人喪失了行動能力和生產能力,如果沒有同伴的照顧和幫助,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界只有死路一條。正是依靠這種不放棄危難同類的特性,人類才真正脫離動物界,最終逐步壯大統治地球。這種對於同類甚至會跨物種的同理心,我們稱之為人性。引申一點說,所謂人性,就是面對和自己並無直接關聯的苦難的時候,能夠引發情感的共鳴,激發道德責任。這是為人的根本。

 

如果因為自己沒有斷過大腿,就認為別人也沒有斷過,不需要拯救,那麼等你真正斷大腿的時候,也只有死路一條。在狂風巨浪之中,你不可能永遠是那個笑到最後的倖存者。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能不能隨便買到帝王蟹,真的不重要。因為大部分普通人根本沒有那個需求;但是我們如何去做一個會去拯救同類、也值得被同類所拯救的人,這很重要。它關乎我們過去、現在及將來的每一段人生。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出原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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