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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弋丰專欄:李登輝寧靜革命若失敗 台灣可能淪為斯里蘭卡

藍弋丰 2022年05月19日 07:00:00
斯里蘭卡給人的警惕就是,一個國家光是錯誤政策與治理失敗,就可以把自己毀滅。(美聯社)

斯里蘭卡給人的警惕就是,一個國家光是錯誤政策與治理失敗,就可以把自己毀滅。(美聯社)

斯里蘭卡在多數台灣人腦海中,大概就是個觀光景點窮國,現在陷入經濟全面崩潰危機,只是加深了這樣的印象,不過,斯里蘭卡以其地理條件,本來不該是個窮國,身為熱帶國家且農地佔21%國土,產米產茶,更出產寶石、石墨、石灰,這些天然資源以外,更身處於國際貿易路線要衝,早在羅馬帝國時代,斯里蘭卡就是重要的海上絲路貿易中心,遠在半個地球外,竟設有羅馬貿易站。

 

到了大航海時代,斯里蘭卡的貿易要衝地位,一樣是歐洲殖民帝國爭奪的對象,先有葡萄牙人前來殖民,接下來是荷蘭人,到拿破崙戰爭時,英國擔憂拿破崙控制荷蘭將連帶控制斯里蘭卡這個亞洲貿易要地,因此出兵打下荷蘭殖民地,戰後又併吞葡萄牙控制的傀儡王國,於是整個斯里蘭卡都屬於英國。

 

第二次世界大戰,首府可倫坡是英國亞洲對抗日本的重要海軍調度中心,曾遭日軍轟炸。也因為如此,戰後英國大方的讓斯里蘭卡於1946年獨立建國。雖有天時、地利,但是斯里蘭卡卻在人和上陰影重重,建國後反而從此走上了窮困坎坷的道路。

 

英國殖民要負一部分的責任,雖然歷史上也曾有印度南部塔米爾王國朱羅、潘地亞入侵帶來塔米爾人,但是戰後建國時,大多數塔米爾人,其實是英國殖民時代,為了擴大種茶獲利,從也是英國殖民統治下的印度塔米爾納度邦,引進大量塔米爾人作為種茶的血汗勞工,為了便於管理,往往限制住在隔離社區與偏遠谷地,與本地人毫無交流,因而格格不入。

 

後世譽為斯里蘭卡「國父」的老森納那亞克(Don Stephen Senanayake),建國時成立的統一國民黨,從創黨時就有很深的內在矛盾,統一國民黨主要是代表右派建制派的社會菁英組成,但老森納那亞克卻又想打著民粹左派主張吸引無產階級支持;雖然老森納那亞克希望族群和諧,組黨融合了多數的僧伽羅人,以及少數的塔米爾人和穆斯林,但是卻又擔心大多數處於社會底層的塔米爾人農勞普遍性支持左翼勢力,當時共有78萬人,佔11%人口。

 

斯里蘭卡為何陷入窘境,值得台灣警惕。(維基百科)

 

這個矛盾的思維使得他於1948年推出《錫蘭公民法》,規定必須父親是斯里蘭卡本地出生才能取得公民權,也就是說,至少必須是第三代以後移民,這個法案有效排除大多數在英國殖民時代引進的塔米爾農勞,因為即使是第三代移民,英國殖民時代,印度裔塔米爾人生產時往往習慣回到塔米爾納度,其結果,塔米爾人只有5000人得到公民權,其他人都成為無國籍的國際人球。

 

到1964年,印度決定接收其中52.5萬人,斯里蘭卡決定給予30萬人公民權,當時還有15萬人國籍問題無法解決,要到1974年,印度與斯里蘭卡雙方才共同願意解決剩下的15萬人問題,而最終到2003年斯里蘭卡才通過法案,給予所有1964年以來居住在斯里蘭卡的塔米爾人及其後代公民權。

 

老森納那亞克這個惡毒的辦法,一口氣殲滅了左翼黨派主要的票源,但是,左派威脅卻來自他的創黨盟友,統一國民黨副主席班達拉奈克(Solomon West Ridgeway Dias Bandaranaike),兩人理念漸行漸遠,1951年班達拉奈克退黨建立左派政黨斯里蘭卡自由黨,主張社會主義、國際上親近蘇聯與中國,大舉爭取無產階級支持,同時也大舉煽動僧伽羅民族主義,結果統一國民黨還是慘遭左翼勢力滅頂,1956年遭斯里蘭卡自由黨擊敗失去政權。

 

斯里蘭卡自由黨執政後立刻高舉轉型正義價值,英國殖民時代留下來的,英語為官方語言,是殖民象徵罪大惡極,當然必須立刻「解殖」,更別說選舉時本來就強調僧伽羅作主,於是斯里蘭卡自由黨一上台就推動《僧伽羅唯一法》,以佔7成多數族群的僧伽羅語取代英語為官方語言,這導致無法流利說僧伽羅語的塔米爾人、穆斯林摩爾人全都要被逐出公務體系。

 

這又造成新的矛盾奇觀,這種族群排擠,違反左派世界大同族群平等的想法,於是斯里蘭卡自由黨的左派盟友們率先跳出來反對,被打倒的統一國民黨卻反而支持。左翼蘭卡平等社會黨的創黨元老德蕭瓦(Colvin Reginald de Silva)當時留下彷彿預言般的抨擊:「我們是要一個國家還是要兩個國家?」預示著日後會因此走向內戰。

 

雖然到1958年法案有稍微修改放寬,但整個1960年代塔米爾人幾乎完全無法擔任公職。《僧伽羅唯一法》使得塔米爾人群起抗爭,卻又被僧伽羅激進份子反制暴動襲擊導致數百人喪生,族群衝突越演越烈。

 

到1970年代,塔米爾人因為長期住在貧瘠地區,務農難以維生;身為少數族群,在僧伽羅主要地區求職到處碰壁;受法律歧視,無法擔任大多數公職,塔米爾家庭只能要求下一代拚死苦讀英數理化,以進入專業領域,擔任醫師、工程師,才能脫離貧困,其結果,儘管塔米爾人識字率還低於僧伽羅人,斯里蘭卡大學中,塔米爾人的比例卻比人口比例高。

 

於是僧伽羅民族主義者又對此群起躂伐,推出「標準化」法案,規定大學學生各族群人數比例與人口比例相當,這又進一步阻斷了塔米爾人向上的道路。到1977年,因斯里蘭卡自由黨的不切實際大政府左派政策釀成經濟蕭條,統一國民黨以每人配給8公斤穀物的民粹政見勝選再度執政,才終於廢止標準化,但塔米爾人早已忍無可忍。

 

1972年,激進塔米爾人以歷史上朱羅王國的象徵老虎為名,成立塔米爾新老虎組織,此後許多塔米爾獨立運動組織逐一成立,一開始主張民族自決,然而之後其中的民兵組織部門變得越來越不受控,最終成為塔米爾之虎,自1983年開始掀起斯里蘭卡內戰,印度於1987年介入,簽訂印度斯里蘭卡和平協議,斯里蘭卡政府承諾數項妥協,包括恢復塔米爾語官方地位、合併塔米爾地區省分、提高省權等措施,印度派遣維和部隊並停止支持塔米爾民兵。

 

斯里蘭卡民兵組織變得越來越不受控,最終成為劃據一方的塔米爾之虎。(維基百科)

 

印度介入後,大部分塔米爾民兵都選擇放下武器,於是斯里蘭卡政府將兵力轉而對付共產主義政黨人民解放陣線在1987~1989年的第二次武裝起義,但塔米爾之虎不願停火,於是印度部隊反過來轉而對付塔米爾之虎,直到1990年印度撤軍。

 

此時斯里蘭卡政府已經解決了共產暴動,塔米爾之虎則在鄉間建立廣大地盤,兼併了其他勢力,又沒有了印度部隊制壓,雙方都養精蓄銳,再度開戰,最大規模戰役雙方陣亡達2000人,塔米爾之虎更成功於1993年以自殺炸彈暗殺了統一國民黨總理普里馬達沙(Ranasinghe Premadasa),1994年再以自殺炸彈炸死統一國民黨總統候選人與多位高層,導致該年統一國民黨大選落敗。

 

斯里蘭卡自由黨勝選上台後,反而對塔米爾之虎展開全面軍事攻擊,但自由黨政府沒料到塔米爾之虎早已建立堅固基礎,政府軍雖然推進,塔米爾之虎也發動三次大規模反擊,雙方互有勝負,也都死傷慘眾,引來國際關注。

 

2001年,因與塔米爾之虎的戰事不利,以及斯里蘭卡自由黨左派執政與全球網路泡沫崩潰造成經濟破產,統一國民黨再度勝選執政,政府與塔米爾之虎都疲憊不堪,開始和談,但和談於2003年破裂,緊接著2004年南亞海嘯,塔米爾之虎控制區損失慘重,同年,斯里蘭卡自由黨奪回政權,2005年,塔米爾之虎暗殺外交部長卡迪爾加馬(Lakshman Kadirgamar),這使得塔米爾之虎失去國際同情,為2006年起斯里蘭卡政府發起全面殲滅戰鋪平道路。

 

於是內戰進入最後階段,斯里蘭卡政府軍全面出擊,雖然塔米爾之虎一開始有幾場勝利,但政府軍先集中全力掃平東部,於2007年7月殲滅塔米爾之虎東部勢力,之後全軍轉往北部,當年的國防部長,也就是現任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Gotabaya Rajapaksa)要求政府廢棄停火協議,全力進攻,2008年政府軍大有斬獲,多位塔米爾之虎高層陣亡,2009年終於完全殲滅塔米爾之虎勢力,內戰至此結束。

 

塔米爾之虎的末日,標誌著拉賈帕克薩家族的興起,拉賈帕克薩家九個兄弟姊妹中的老三,馬欣達·拉賈帕克薩,其崛起過程,可說完全靠塔米爾之虎相助。

 

2003年時,斯里蘭卡總統、斯里蘭卡自由黨創黨人班達拉奈克之女,庫馬拉通加夫人,於11月發起準政變,先是意圖接管中選會,之後又接管數個部會,並發動解散內閣重新大選,藉由當時總理威克瑞米辛赫(Ranil Wickremasinghe)訪美會見小布希,將統一國民黨的總理打為崇洋媚外,藉由此種惡質的選舉方式,斯里蘭卡自由黨於2004年重新奪權,庫馬拉通加夫人任命馬欣達·拉賈帕克薩為總理。

 

緊接著2005年總統大選,馬欣達接班代表斯里蘭卡自由黨出戰,這場大選中,塔米爾之虎發動抵制選舉,恐嚇控制區選民不得投票,導致本來是統一國民黨票倉的塔米爾之虎分布地帶投票率極低,以至於統一國民黨以不到2%的差距敗北,馬欣達當選總統,排行老五的弟弟戈塔巴雅任國防部長,幾年內,兄弟倆會把讓他們當權的「功臣」塔米爾之虎逼上絕路。

 

殲滅塔米爾之虎,則成為拉賈帕克薩家族政治登上高峰的墊腳石,馬欣達在2009年消滅塔米爾之虎以後,鑑於民氣可用,雖然任期其時到2011年,但他立刻提早於2010年大選,果然以將近6成的高票連任,馬欣達志得意滿之餘,竟想打破任期限制,藉由逐走首席大法官,掌握了憲法法庭,打算連任第三任。

 

馬欣達開始大興土木,瘋狂興建大型基礎建設,包括機場、高速公路等,然而斯里蘭卡自由黨的大政府社會主義政策使得經濟僵化瀕死,哪來的稅收建設?自然是借,其中包括中國,馬欣達極度親中,加入一帶一路,大舉向中借款,但是這些大型基礎建設不僅大而無當,更全成了貪汙的溫床。

 

馬欣達也因此成為中國最支持的人選,中國不僅直接出資資助馬欣達的選舉經費,還幫忙馬欣達拉票,即使如此,馬欣達想三連任的企圖還是遭人民否決,敗給從自己政黨倒戈的席瑞塞納(Maithripala Sirisena),敗選後,馬欣達試圖發動政變,但軍方不支持,只好黯然下台。

 

不料才到2018年,席瑞塞納突然聲稱有人計畫暗殺他為由,開除總理威克瑞米辛赫,解散內閣,又任命馬欣達為總理,統一國民黨控訴違憲違法以及中國干預,國會抵制使得馬欣達辭職,威克瑞米辛赫才回任,是為2018年憲政危機,這次事件被認為是準政變,也顯示拉賈帕克薩家族勢力並未遠離。

 

2019年,拉賈帕克薩家族由弟弟戈塔巴雅出征,勝選總統,馬欣達擔任總理,更找大哥查默(Chamal Rajapaksa)、老六巴席爾(Basil Rajapaksa)一起進入內閣,分別擔任國貿部長、財政部長。馬欣達於2016年派親信入主了斯里蘭卡人民陣線,兩個弟弟戈塔巴雅、巴席爾也加入,取代了改由席瑞塞納領導的斯里蘭卡自由黨成為主要左派政黨,並於2018年地方選舉奪下4成選票,2020年國會選舉於225席中拿下116席。

 

拉賈帕克薩家族再度完全執政,換了政黨,左派價值導向、大政府、好大喜功不切實際的特性不改,儘管2019年一執政就面對新冠疫情,2021年卻還推出要求全國立即轉變為有機農業的天方夜譚政策,禁止進口與使用化學肥料,雖然遭農民強力反彈而很快撤銷,卻已經對2021年的收成造成嚴重影響,農產大減3成,造成需動用12億美元緊急糧食援助計畫,以及2億美元收入補貼計畫。

 

斯里蘭卡過去總是在斯里蘭卡自由黨左派執政搞到經濟停擺,輪替到統一國民黨推動市場自由化才復甦,這回在馬欣達執政兩任後,斯里蘭卡在2015年就已經將要大難臨頭,席瑞塞納雖然擊敗馬欣達,卻只忙著政治改革而一事無成,許多為了選票而濫開支票,大肆補貼的政策持續讓政府財源與外匯失血,2018憲政危機又讓經濟更加停擺。

 

斯里蘭卡因爆發嚴重經濟危機,引發民怨,民眾連續數周在街頭示威抗議,已導致總理拉賈帕克薩下台。(美聯社)

 

直到這時,才在國際貨幣基金計劃下進行諸多改革,包括調整油價公式以免國營企業虧損破產,調高營業稅自11%至15%,並擴大稅基,以補充政府財源,貨幣緊縮以控制通膨,然而這些政策都是不受選民歡迎的政策。當2019年拉賈帕克薩家族取回政權,立即取消這些措施。

 

拉賈帕克薩家族執政後將營業稅反向降至8%,還提高免稅門檻,使得財政收入大減,同時,卻還是想大手筆亂花錢支應補貼與好大喜功建設,於是插手央行破壞其獨立性,大印鈔票,2022年狂印 4327.6億元盧比,這為嚴重通貨膨脹打下基礎,也讓國際信評機構調降信用等級,導致借外債更加困難。

 

斯里蘭卡早就已經債逼眉毛,2019年斯里蘭卡外債已經高達GDP的41%,到2021年更暴增至119%,儘管斯里蘭卡一股腦投入中國的一帶一路計畫,不過很難說是中國害斯里蘭卡掉入債務陷阱,因為斯里蘭卡自己另外借的遠遠更多,中國瘋狂借貸給一帶一路基建計畫,才只占斯國外債的10%。

 

屋漏偏逢連夜雨,重要外匯來源觀光業又受疫情重創,而這時馬欣達還在農業上瞎搞導致大減產,真是雪上加霜。由於外匯來源消失,一邊要償債,一邊需要進口民生物資,全球原物料還大漲,很快就耗盡了斯里蘭卡羞澀的外匯儲備,糧食、燃料、醫藥都無法進口。

 

發電廠因為缺乏燃料而不得不停擺,造成大限電,一天要限電10~13小時,主要出口工業紡織廠跟著停擺,政治動盪也讓外國客戶把訂單轉移到印度以策安全,印度發現紡織品、茶產品訂單都大增,於是斯里蘭卡能換匯的出口產品又更少,觀光客也因為各國警告政治動盪而更加遠離。外匯情況陷入惡性循環。

 

斯里蘭卡人面臨嚴重通貨膨脹,尤其是主食,米大漲64%,馬鈴薯大漲74.8%,連辣椒也漲了60%,沒飯吃沒電沒燃料生病了也沒藥醫,真是苦不堪言,人民群起抗爭暴動,先是弟弟財政部長巴席爾下台,仍無法平息眾怒,抗爭越演越烈更造成死亡,最終於2022年5月9日馬欣達也辭去總理下台。雖然總統戈塔巴雅仍在任,但拉賈帕克薩家族的政治生涯已經來到終局,這次請來收拾殘局的,又是威克瑞米辛赫,已經是第五度擔任總理。

 

2009年以前的斯里蘭卡是內戰國家,估計內戰造成10萬人喪命,最多時有80萬人流離失所,2010年以後內戰已經結束,國際上印度、中國爭相拉攏,而熱帶國家本應農產豐饒,結果反而經濟成長放緩,以至於到2020年負成長,到現在竟然全面崩潰,雖說受疫情影響,世界上觀光國家很多,淪落到如此境地的也就斯里蘭卡一個。

 

若從台灣政治看天下,或可嘲諷斯里蘭卡親中自取滅亡。但台灣稱美麗島,斯里蘭卡也是以美麗島國著稱,都同樣位居貿易路線要衝,也都與強權大國一海峽之隔,有著如此相似性,發展卻天差地別,斯里蘭卡如今的窘境,讓我們毛骨悚然:若是李登輝先生領導的寧靜革命失敗,台灣可能會是什麼模樣?也讓我們警惕,一個國家光是錯誤政策與治理失敗,可以把自己毀滅成什麼地步。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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