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中外的六四天安門事件，已過去三十三年了。今年的天安門廣場仍舊封閉，香港的維園則失去萬點燭光，六四事件真的可以如此從歷史上被一筆抹去嗎？

獨裁統治者最怕的是人民的記憶，因為歷史就是由記憶構成的，修改教科書、灌輸黨的意識形態，剷除一切異端，嚴密管控人民的思想。三十三年來，大陸十幾億人在歷史迷途上，已漸漸失去六四的記憶，現在連最堅定紀念六四的香港，也已經人去場空。

失去記憶是可怕的事，沒有記憶的人生不成其為人生，沒有記憶的民族不配稱為一個正常的民族，沒有記憶的歷史就不是歷史。所以談到六四，一切都是記憶。

回望當年，至少有幾件事是可以清晰記憶的：

一是六四是必然會發生的，正如鄧小平自己說的，遲早都會發生。改革開放的開局，使中國人首次以時代與歷史的眼光來審視中共的獨裁統治，之前數十年的懵懂，肇因在閉關鎖國，中國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經或正在發生什麼事。一旦國門初開，西方意識形態一湧而入，國人在目迷五色之餘，思想慢慢開竅，於是對中國的事重新思考，提出新的要求。

中共統治集團的韜光養晦，與中國人身心解放的要求形成巨大落差，政治上的醒悟，碰上經濟的困局，借胡耀邦去世攪動一池春水，又因黨內鬥爭的白熱化推波助瀾，終釀成曠世大災。

二是六四被鎮壓也是必然的，中共不可能與學生談判達成讓步，推行政治改革，因為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全國政局將不可收拾，中共必然壽終正寢。學生們的天真熱情，碰上鄧小平的棉裡藏針（老毛語)，必然的結果就是武裝鎮壓。

三是六四後鄧小平仍堅持改革開放，因為這是他韜光養晦的精髓之所在。改革是手段，目的是中共的生存，改革只是生存的權宜之計。改革開放被否定，鄧小平就失去歷史的立足點，他在中共體制內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惡，日後也會被一一清算。對他來說，唯有繼續改革下去，中共才有生路，個人才有歷史定位，但自此之後，所謂政治改革之說，他永不再提起。

四是六四一役，耗盡了中國人的家國情懷和人文素養，耗盡民族正氣。六四當年，知識界風起雲湧，新思潮此起彼伏，青年學生追逐時髦新知，反觀家國歷史文化的斑斑血跡，一腔正義無處安放，發而為熱血與呼嘯，那是中華民族悠久歷史積澱下來無比珍貴的精神文化內核。

但六四一夜的槍聲，徹底毀滅了學生們的道義感和人文關懷。六四後學生領袖四處逃亡，各自的命運在三十多年的痛苦與掙扎之後，落到真實人生的日常。有些人還在堅持，有些人進入建制，有些人走專業道路，有些人從燦爛走向平淡。

回望大陸，更多的知識精英在數十年的政治高壓與生活淘洗中，把自己煉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語），更多人與現實妥協，以遺忘換取生活實惠，人間道義與人文關懷，都讓位給對獨裁統治的習慣之上了。

六四以後，中國永遠不可能再有一場如此波瀾壯闊感天地泣鬼神的群眾運動了，將來中國如何變，都不會以六四這樣道德「爆棚」的形式來完成，那是另外的故事了，歷史不可重複。

五是歷史曾給中共唯一的機會，讓他們改惡從善，不過他們毫不動搖地拒絕了，這是中共的本質決定的，過去的就過去了，歷史不會再給他們另一次機會。今日中共處境，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危重的處境明顯得連他們自己的很清楚了。他們將如何下場，只有歷史這個嚴明的老人才知道。

六是六四事件喚醒了香港人，脣亡齒寒的切身感受，令香港人的正義感突然爆發，六四後百萬人大遊行，各界募捐直送天安門廣場。六四催生了香港第一代的民主鬥士，司徒華、李柱銘、何俊仁、李卓人、梁國雄，以至後來的鄒幸彤、黃浩銘與黃之鋒等。他們帶領香港人，三十多年延續六四的燈火，反二十三條、佔領中環、反送中，一浪高於一浪，書寫香港人反抗暴政的光輝篇章。

六四也喚醒了台灣人，進一步認識中共的邪惡本質，推動台灣的民主進程，至今，台灣已儼然成為中國人的民主燈塔，六四青年學生們的民主之夢，在海峽彼岸實現了。

以上六個方面，大家都懂，我們不懂的只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將以何種方式終結，中國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一曠古理想，將以何種方式達成。

所幸的是，今日台港與海外，還有很多人在為民族重生而奔走，王丹、吾爾開希、周鋒鎖等六四學生領袖，以及眾多有良知的中國知識精英，仍舊在各自的崗位上，揹負各自的生命苦厄，每日每時為六四招魂。他們所代表的人間正道，延續六四學生的國家情懷與人文素養，在海外為中國未來的新生保留一脈心香。

血寫的歷史不可能被一筆抹煞，人間正道也不可能消逝無踪，大陸正在醞釀六四以來最大的政治與社會危機，這一次，不會以廣場上慷慨激昂的口號來體現，會以我們無法想像的更激烈而血腥的形式來終結。

匹夫不可奪志，歷史不可抺煞，國殤之柱將移到台灣，王丹們在紐約籌辦六四紀念館，海外離散的香港人，一樣可以在六四之夜，以孤獨的燭光緬懷當年獻出青春與熱血的一代正義學子。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人民的呼聲響徹歷史長廊，歷史會給我們公正的答覆。

時代從我們心中流過，那些血與火、生與死、罪與罰、光明與黑暗的歷史，都將一一被認證，被定位，被永遠記憶。

（本文授權轉載自作者臉書專頁／原標題：六四之殤：匹夫不可奪志，歷史不可抹煞）

※作者1978年赴香港定居。曾任《新晚報》副刊編輯、《文匯報》副刊編輯及天地圖書公司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