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上海北京諸城知識分子對過度防疫敢怒不敢言的狀況,讓人想到歌德「只有每天爭取自由者,才配享受自由。」這句話。(美聯社)
「只有每天爭取自由者,才配享受自由。」是歌德的名著《浮士德》裡我最喜歡的一句話。這些天感受尤深,一方面是目睹上海北京諸城知識分子對過度防疫敢怒不敢言的狀況,一方面是我在閱讀華裔美籍作家哈金的新著《放歌》,兩者對照萬分感慨。
事實上除了防疫,抱怨寫作自由受限的也比比皆是,今天在微博隨手一翻,就看見一位新銳科幻作家說他的新書裡,曾經獲得2003年銀河獎(中國科幻小說最高獎項)的代表作中「有很多口人的場景,宗教,人性的醜惡的描述,考慮涉及的主題比較敏感,需整篇刪除」,「口人」意即「殺人」,因為「殺」字被列為敏感詞了。該書還有一篇入圍今年的華語星雲獎的因為「情節複雜、生澀難懂,文中血腥、暴力場景較多」,也都被整篇刪除。年輕作家最後反諷地說:「出版社在亂灘激流中把握住了方向,操舵穩固可靠,現在是一本純潔的充滿正能量的書。」
可是除了反諷和隱喻,他們還能做什麼?他們敢像《放歌》裡那位不願留在人民歌舞團繼續唱讚歌、不願被剝奪出國自由的歌唱家姚天那樣,毅然出走外國,放棄單位(比如說作協)給予的種種小恩小惠(所謂特權)嗎?或者像現實中的哈金這樣,堅持說真話,捍衛文學自由,即使回不了國也在所不惜?
姚天失去的不只是在中國國內的名利,在外國也遭受來自他所不肯俯就的權力抹黑(當然也是來自中國),一度喪失收入,要帶病在地鐵站賣唱。但姚天沒有覺得什麼,他說:「可以的,歌手就是唱歌掙錢的。我們這個職業自古至今就是這樣的,誠實地工作沒什麼丟臉的。」除了自由,姚天最強調的是誠實,反而言之:那些沒有自由但還在假裝自由、甚至粉飾太平的人,不也是最不誠實的人嗎?他們才應該羞愧。
中國對他最「致命」一擊,是當姚天母親臨終,姚天急於回家見她最後一面時,竟然以欺騙手段註銷了姚天的護照。它們以為這樣可以摧毀姚天,但沒想到所謂「致命」,是導致了姚天徹底獲得覺悟的新生命。
哈金借姚天與好友亞斌的對話,大聲疾呼出很多被祖國欺凌的華人的心聲:「有時我懷疑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對的,我們所有的犧牲是不是必須的、合理的。為什麼我們中國人就得對付生活中這麼多的坎坷?」「而且都是人為製造的。」「從出生開始,我們就被各種各樣的規矩束縛著,那些規矩變成了我們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了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我簡直認為這些已經被編進我們的基因裡了。」「我恨這個無情的國家!」
要是在現在的中國,姚天和哈金,無疑會被歸入所謂「恨國黨」一類。但哈金他們的覺悟要早得多。書中的2009年,姚天參加「六四」二十週年紀念演出,壓斷了中國領事館的最後一根稻草,從此他成為祖國的敵人,哈金在這時寫道「他說服自己不要沉默、不要多想。就像一位香港詩人最近宣稱的,『我抗議,我存在』。」
哈金也許是刻意弄混了時間,因為現實世界裡,這位香港詩人是十年後的2019年做出這個卡繆式的宣言。哈金這個「筆誤」,其實在告訴我們,覺醒沒有先後之分,重要的是,覺醒後要付諸行動。而在今日之中國,太多自以為覺醒的憤世嫉俗者言必稱卡繆、阿倫特、阿甘本,可是行動呢?他們連拒絕強制核酸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這是哈金最政治化的一本小說,在比較中美的自由民主狀況時,也有不少刻板的意識形態演繹,但哈金始終強調藝術(音樂與詩)對於追尋自由的姚天的驅動力。姚天也知道,在條條框框下違心地歌唱,是不可能成就真正的藝術的,這也是藝術的鐵律。就像在安徒生童話裡,為國王豢養的夜鶯,它的啼鳴充其量是一種演奏;飛出籠子的夜鶯,才能真的放歌。「只有每天爭取自由者,才配享受自由。」這也包括藝術本身的自由。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