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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咒》──當媽的恐慌

盧斯達 2022年07月21日 07:00:00
撇除邪神,《咒》是一個母親的故事。關於突然懷孕,關於新生命降臨的各種恐怖又神奇的經驗。(牽猴子提供)

撇除邪神,《咒》是一個母親的故事。關於突然懷孕,關於新生命降臨的各種恐怖又神奇的經驗。(牽猴子提供)

台灣恐怖片《咒》在宣傳中雖然是純本土出品(多年前的《雙瞳》還有外資、美國及香港演員),但明顯更為現代,更能夠引起台灣以外觀眾興趣。「邪神肆虐」的題材今天十分普世。片中引起一連串詛咒事件的邪神「大黑佛母」,以及供奉祂的「陳氏宗親」,就是一個典型的愛卡夫式(Lovecraftian)恐怖設定,在無數的電影、小說、遊戲設定中歷久不衰。

 

虛構的來源

 

被選為祭品的女孩、靠近邪神的人體,一律出現相似的蜂巢狀潰爛。如同 Lovecraft 筆下的虛構水神大袞(Dagon),也有一班岸邊邪教徒受其影響,肉體都逐漸變成人魚生物。

 

虛構的大袞當然是有所本。在《聖經》中「大袞」是非利士人所祭拜的大神,他們以先進渡海能力聞名,並與猶太人長期戰爭,據說他們將以色列聯合王國第一代掃羅王斬首,將其首級獻於大袞的神廟作為交代。掃羅戰死,猶太人之後才有大衛王的上位。所以猶太人眼中,大袞是一個邪神,敵對民族的偽神。

 

片中的虛構邪神有「東南亞—雲南—台灣」這樣的東方散播路徑。字咒語是源自閩南語發音。「大黑佛母」概念上的取材既有印度教也有佛教意味。一片東方風情的揉合,但「兇惡之神」的概念在 20 世紀美國開始擴散出去,結合宇宙時代和太空知識之後,現在已變型回歸到西方人的恐怖想像之中。

 

宇宙是新的地獄

 

基本原因是因為西方人的世界觀改變。現代來臨,天主教的宇宙觀變成物理的宇宙觀,人們發現文明累積的知識顛峰,還觸碰不到宇宙的最淺層。地獄天堂在地球中看來是找不到,宇宙深處有甚麼,反而才是「科學時代」的問題。科學知識的產生累積,最終令人發現在宇宙面前,人類甚至整個文明的渺小。

 

這個流派的恐怖幻科故事,沒有英雄,甚至主角通常最後是成為邪神的另一個宿主或犧牲品。

 

很多作品的主題都揭示:人類可能並不重要。宇宙作為一個壓倒性的存在,對人類不是充滿惡意就是毫不在乎。等於人類行走時不會留意腳下踩死一堆螻蟻。人的理性像玻璃,無法承受邪神那怕只是一個凝視。「理智值崩潰」的概念在《咒》也是一樣應用,亦即雖然電影的反派和威脅極具東方或本土色彩,但在今天的觀眾看來,這種非基督教式恐怖,今天反而才是普世。

 

善神不存在,作惡的也不是魔鬼撒旦,宇宙是滿天神佛,神靈各自劃定自己的領域,招收信眾、搶奪信徒。故事中的邪神一生氣,也會隨意殺害其他本土神的信眾。王爺廟的的法師夫婦答應幫手除咒,但最終自己破法,中邪而死。這些神各自擁兵自重,也對信徒有「領民意識」。

 

 

血與肉

 

耶和華若果不在,人和神的界線也變得模糊。古希臘神時常去人間與女子生下半神,日本的八百萬天神更是一切有靈(kami),因此宇宙等於充滿各種神靈。耶教世界則是耶穌一天不下凡審判,我們相信物質世界很穩定,與他世靈界隔了十萬八千里。

 

在泛神世界,人和神卻很接近,互相輕易影響。大黑佛母的起源故事找了出來,發現是古人用小童血肉供養,令神靈更加兇暴更加「靈驗」所致,最後當然是失控了。邪神有強大法力不是祂原先就有,而是與人類長時間互動的結果。

 

泰國巫師用人肉人骨器官做「牌」,寄上小鬼,主人還要自己用血供養立約,以「傷天害理」的極端措施換取神奇法力,也是這樣的邏輯。

 

泰國佛牌的買家其實好多是香港人和中國人,也可以說是一向有華人海外龐大資金在推動佛牌經濟圈。市場需求大,屍體不足,近年泰國開始立法規管,用屍體做法術的巫師就轉到地下,以免太張揚被控非法處理屍體。於是他們從人命更賤的地方例如柬埔寨入口屍體。

 

母親與母神

 

必須鎮壓下來的 DV 機、透過影像散播和分擔的詛咒,就可能受到鈴木光司《午夜凶鈴》小說宇宙啟發。小說也出現必須複製錄影帶給第三者觀看以保命的設定,也有貞子詛咒從錄影帶擴散到小說、廣播劇、互聯網等,並最終感染全人類的橋段。《咒》的女主角未婚懷孕,整個過程非常焦慮,還有遲早被「夫家」所奪的小孩。村人封印佛母的地方,卻是一條長隧道,裡面傳來嬰兒哭聲,兩位入來探險的男生,就像兩條游進去的精子。出來即生,進去卻是死。

 

佛母的形象是一個懷孕的母神,形象兇猛,但有嬰兒在側。故事的兩邊,都是展現母性的各種面貌。當中有母愛,也有嫌棄和恐懼,表現得非常赤裸,女主角一度想把女兒獻給邪神,想盡快撇下這個 (生育的)詛咒──另一種意義的「墮胎」。

 

母性又可以是可怕而原始,而且暴力。大黑佛母一路上毫不留情蕩除接收「朵朵」的阻礙,女主角則透過犧牲「觀眾」共享詛咒,為了救女。這個單親媽媽看似柔弱,但最後她還是動了情,想保護女兒。這母性爆發的時候,為了女兒,亦毫不留情把「觀眾」拉入詛咒之中。盲目、決斷又堅持。在恐怖以外,此片其實描繪了母親 / 母性的各種氣質。

 

大黑佛母的臉一揭開,原來又是一條「隧道」,或者說是陰道、子宮,宇宙。就像波蘭斯基 68 年的《魔鬼怪嬰》雖然揭開是公寓邪教圈子誘騙女主角誕下魔鬼之子的橋段,但整部片的肉身卻是「沉浸式」描寫女性懷孕過程的身理緊張和心理驚恐——生的驚恐。

 

台灣恐怖片《咒》在宣傳中雖然是純本土出品,但明顯更為現代,更能夠引起台灣以外觀眾興趣。(牽猴子提供)

 

嬰兒與符號

 

Lovecraft 被引述至今的格言:「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對古人來說,女人能夠生下嬰兒是神跡,也是想不明白的未知恐懼。生育出生和嬰兒夭折是雙生兒,由女人生出來的可以是生命也可以是死亡。在人們的想像中,便逐漸出現了保佑嬰兒的神,也有搶奪他們嬰兒的邪惡母神。

 

猶太傳說中,世上的第一個女人(並不是夏娃),以不斷生育和淫亂的鬼神形象聞名,因為與亞當和上帝有私怨,而不斷獵殺人類嬰兒。中世紀歐亞一帶流傳的女妖魅魔(Succubus)除了被解釋為男人夢遺或淫亂的源頭,也作為嬰兒夭折養不大的另一種解釋。生命是想不明白的,所以人也是恐懼這未知的生,女人懷孕就是生上加生,更加茫無頭緒,充滿恐懼與怪物。

 

女主角若男對女兒的影片表白卻是:

 

「人們說看到自己小孩的一瞬間就會知道自己是個媽媽,我沒有,我只是好怕。到現在都好怕。」

 

當然是因為故事中當媽的早就知道,這女兒是早許給了邪神的祭品,也是拖累她生命的怪物,但相處下來慢慢又割捨不了,還充滿內疚。撇除邪神,這是一個母親的故事。關於突然懷孕,關於新生命降臨的各種恐怖又神奇的經驗。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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