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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龍應台的「中國歷史文化認同」已經不再足夠

盧斯達 2022年09月09日 07:00:00
對中國來說,現在不只要求文化上認同自己是中國人,而且需要認同現實的政治安排,才是愛國。(美聯社)

對中國來說,現在不只要求文化上認同自己是中國人,而且需要認同現實的政治安排,才是愛國。(美聯社)

山東禁書名單

 

不久山東青島傳出教育當局下達校園禁書名單,「根據上級文件,部分圖書不再適合學生閱讀」,要求家長禁止學生閱讀,並「封存」禁書。名單包括易中天、龍應台及漫畫家郭競熊所有作品,還有兒童文學作家楊紅櫻《淘氣包馬小跳》一篇〈天真媽媽〉、兒童作家北貓作品《米小圈上學記》,以及前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陳麗華主編《幼兒趣味中國歷史繪本》。

 

有人認為易中天講中國傳統經典的少年讀本理應人畜無害,但出事在插圖問題。又有人認為是講歷史時不避「成人情節」因而被盯上。更主流的看法,則認為這新政策代表更進一步的意識形態控制。有人認為這是山東地方上的極左政策,也有人認為這是全國範圍的。

 

有人認為任何講及歷史,都有可能借古諷今,等於評論時政,尤為所忌,歷史本身就已經是紅線。極端起來,任何聯想空間都是混亂的火苗,要撲滅於萌芽之時。有人會覺得山東作為最中國的中國地區,思想特別保守所以才有這種事。但其實香港在逃犯條例爭議期間,媒體都有緊急督導。

 

一個電台界朋友的經歷:在七月一日(回歸紀念日,也是示威和大型聚集日)播放的歌曲,就算沒有「民運歌曲」,也是台前幕後再三篩選。歌曲提到風和日麗,是否危險,是否暗喻叫人上街?換了它。另一首歌詞叫人勇敢去愛,是否慫恿別人去爭取?不安全,換了它。類似這樣的捕風捉影自我審查,早就成為日常。

 

圖書館、各級學校在 19 年大亂之後也重新整頓了一次,把「問題書籍」下架,特別是政治犯以前的作品。禁制書的行動也不是只在學校舉行,在禁書之中也有了「問題書籍」、「問題作者」,香港作者出書賣書未必受法律明令阻止,但會有「政治團體」例行公事但又兇悍的舉報你犯法,進行各種威嚇,令出版商和作者知道自己被針對和注視。

 

至於講中國傳統經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和古史,在這個時候又是否仍然被視為人畜無害,就十分可疑。名單最特別的地方,他們都在詮釋中國文化或歷史傳統,跟當代中國多少有關係,並不在徹底對立面。他們都自我認同為各種意義上的中國人,雖然中間經歷不同,但無論如何,還是覺得跟對岸親仇慘雜,密不可分。

 

然而他們的作品也落入禁書名單,顯示就算在文化上認同中國,也慢慢變得「不足夠」。幾十年前,香港人只要不反共,甚至是反共,都受到中國爭取。某個時空下中國很需要香港,就很容易跟你求同存異,異的東西就是政權認同,但你有一種海外僑胞式的中華文化認同,他們當時就覺得足夠,這也是「愛國」。直至近代,一些人正式提出新的忠誠要求,不只是要求文化上認同是中國人,而且需要認同現實的政治安排,才是愛國。

 

龍應台的著作出現在山東禁書名單,顯示現在就算在文化上認同中國,也慢慢變得「不足夠」。(資料照片/攝影:李昆翰)

 

現在文化認同已經「不足夠」。大家都認是同一個祖先,但你的詮釋就足以詮釋出另一個祖先、另一個中國。所以到某個時候,他需要連詮釋權都控制,力求只有一個文本。泛統派只要不夠統,也可以慢慢不受它歡迎。

 

歷史教育也是那襲華麗的衣,裡面爬滿了跳蝨。一方面我們透過歷史傳播而繼承別人的故事,得以知道來龍去脈,但這來龍去脈又是歷代不同權力自己按需要泥捏打扮出來。

 

古代沒有今天分科分層,文史哲不分,春秋筆法是指微言大義之間,從用一個字的名份性質,已經講出了道德評論和教誨。很早以前中國歷史就充滿功利性,在求真記事以外,更大部份是道德勸勉的載體,特別「針對」君主和統治者。

 

秦始皇之後皇權膨脹、大帝國建立,終結戰國亂世同樣是靠皇權不斷集中,封建崩潰,已經沒太多思想或勢力可以左右皇權。剩下古時傳下的春秋筆法、形而上的千秋惡名(或美名),可以象徵式限制一下君主。

 

官史系統和史官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傳統,有時會被人批評為喋喋不休的帝皇將相家譜,只是一再循環的斷爛朝報。這可能是中國歷史意識過度功利和早熟的後遺症。很早之前古人已經發明並依賴了歷史的「作用」,作為限制皇權的文宣。看,歷史上的暴君到今天還被我們罵,被我們拿來做例子,所以今上也應該看著辦,你可以殺掉史官,不過禁不住天下悠悠眾口,時間會把你沖走,歷史比你當下的權柄宏偉,而皇帝又需要歷史的祝聖,證明自己出於正統,授命於天。

 

由於古史有這種強烈勸諭皇帝(最有可能濫權又無後果之人)的性質,所以大部份故事只能圍繞帝皇將相。歷代皇帝都知道歷史說到底是用來拘束他,所以皇帝都有歷史情結,他們需要歷史共同體(三皇五帝下來的正統系譜)祝福,但最好是自己連歷史(時間維度)都能控制,歷史是圍繞他們轉,所以最好連歷史都可以修改。

 

在漢儒董仲舒的君父系統,不只空前提高父權、國權、君權和夫權,也創設了「年號」,將自己的權威貫穿到歷史敘事,這一傳統一直連棉到 20 世紀,也傳染到其他鄰近地區。

 

這不可謂一種權力與游離權力的反覆博弈,你來我往。司馬遷完成了不完全以當權者(漢朝皇帝)為中心的《史記》,例如將先王的敵人項羽編入帝皇本紀。他描繪了今日霸主的祖先,當年也是被項羽吊著打,顯示出西楚霸王超乎尋常的歷史體積。

 

但皇權也不是挨打,首先將去中心化的史記模式抄過去,變成朝廷監修的集中化「官史」,然後又配合年號將歷史象徵式私有化。這些都是皇帝嘗試控制歷史的行徑,以今日看來充滿神秘和迷信色彩。皇帝和歷史有著 Tom and Jerry 一樣的追逐關係,貓總是想囚禁和馴服老鼠,老鼠則總是要作弄和刺痛貓。李世民被認為一世英名,霸氣沖天,但到晚年還是很在乎史官會怎樣寫自己玄武門之變殺兄殺弟脅持父親的一頁。

 

但古代專制和現代專制畢竟是密度不同。以前修改歷史或經典,波及的就讀書明理之人。朱元璋當皇帝後,雖然他出身農民,但又好像明白提升文化很重要,找一班大儒到宮中為太子王子上儒家課,但同樣是他自己看到《孟子》講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國家」的重要性低於人民,更低於君主,還疑似支持或同情人民推翻獨裁者。所以他刪節了《孟子》。在明朝宇宙之中,他們就那些話不存在過。在皇帝要求下,孟子的神位被移出孔廟。

 

但現代的歷史魔改,規模和生態又是另一件事。士大夫沒落,大家都識字,傳播科技進步,更加精密的故事快速流傳開來,形成了中華民族的故事和身份,這民族號召力,就是很多人搶奪的魔戒。你要維持內部的原心力,就需要控制故事, 20 世紀初的中國幾大陣營之中,國共兩黨都是善於講故事,他們先後成功令中國人開始相信,只要你敢強力改造,大規模廣播教育,經年累月,就可以創造另一種真實。

 

「海外僑胞」本來以為大家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就好談,但現在你的家國溫情或敘事如果投向國民黨,可能也會引來不滿。(圖片取自高雄市政府)

 

毛澤東的重要文藝理論自然是文藝為政治服務。而歷史、講故事、國學研究,亦恐怕屬於文藝。自從毛澤東死後,有一兩代中國人經歷了自由化,但現在裡面也有些人認為這是危機,現在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樣。後來有人挖出,在山東禁書名單流傳之前,中國新左派集中營「烏有之鄉」網站就在事前發文攻擊過有「不良書藉」,可能引起當局跟進。

 

於是最接近的情況可能是,中國固然有人很習慣改革開放之後的各種訊息或文化自由化,並認定這是不可變更的大勢,但也有人十分不滿,認為下一代浸淫在西方文化固然不行(很多好萊塢大片不再輸入),而易中天、龍應台,在極左眼中雖然屬鄙視鏈較上游,但終究都是鄙視的,屬於資產階級自由化病毒,亦應去除,保護兒童,屬於一種主動與階級敵人爭奪輿論陣地的戰略。局部試行,邏輯上不會是它的終點。

 

所以對「海外僑胞」,本來以為大家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就好談,但現在也不一定,你的家國溫情或敘事如果投向國民黨,可能也會引來不滿。連外界認為的黨國代言人胡鍚進,在一些極端粉紅深紅眼中都是軟弱,跟不上時代。現在的通關密碼,遠比第一批「海外華人」要諗(想像)的複雜得多。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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