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丞儀專欄:在高虹安之外 看見不一樣的菁英

黃丞儀 2022年09月23日 07:00:00
牛津大學法學院現任院長是出身台灣宜蘭的陳明渝,但即便擔任牛津大學法學院院長,她還是經常遭到種族歧視。(圖片擷取自Mindy Chen-Wishart推特)

牛津大學法學院現任院長是出身台灣宜蘭的陳明渝,但即便擔任牛津大學法學院院長,她還是經常遭到種族歧視。(圖片擷取自Mindy Chen-Wishart推特)

這場地方選舉不斷出現論文抄襲、學歷漂白的新聞,最近高虹安失言風波更讓人對背後隱含的自居菁英心態,多所訾議。不過,這種「北一女台大」的菁英系譜學其實長期存在台灣社會中,透過升學主義的推波助瀾,大概幾代都無法擺脫。

 

別假裝這個世界不重視學歷和出身

 

事實上,菁英制放諸四海皆有。英國牛津大學的「哲學、政治與經濟」學程(PPE)是首相搖籃,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九個大法官當中哈佛和耶魯法學院各佔四個,法國的Sciences Po和ENA製造了大量政商界菁英,日本人更是從幼稚園就開始有「英才之路」。要假裝這個世界不重視學歷和出身,是昧於現實。

 

但是,選戰當中刻意強調自己的菁英背景,往往會有反效果。尤其這十年來各國民粹主義高漲,選民普遍認為自己生存的世界就是被一小撮同一系統、互相拉抬的菁英們搞砸的。菁英們不在乎普羅大眾的生活艱辛,只想要保持既得利益,掌握更多的好處,讓自己或下一代身上累積更多徽章。對他們來說,榕樹下吃滷肉飯的阿公只是一張選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感情連結。即便就算是打著無產階級革命起家的中國共產黨,還是有內部菁英甄補機制,甚至可以指定隔代接班人。如果說菁英制度不可能從人類歷史上消失,那麼高虹安又說錯了什麼?難道她不是把這個社會的潛規則、潛台詞、潛意識公開說出來罷了?像「中華大學夜間部去台大洗學歷」這種話,街坊鄰居難道沒說過?這不正是許多人在日常生活中默默遭遇的差別待遇?

 

某種程度上,許多人心中也潛藏著對於「聖人政治」的期待。所謂「選賢與能」不就蘊含著政治人物必須賢能的要求?何以判斷是否賢能,從外觀來看,學經歷很容易變成一種指標。在政治理論上,從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開始,就有不少人對於統治者採取菁英主義的想像,甚至有當代哲學家對「票票等值」的民主制度多所批評,主張「知識菁英制」(epistocracy),讓更有能力或知識更淵博的公民取得更多政治權利。躋身菁英,不僅可以讓自己翻身,還可以成為統治階層,為「老百姓」帶來更美好的生活,這不是很好嗎?努力唸書,光耀門楣之外,還可以兌換現實的政治經濟利益,這不就是很多人心中的成功之道嗎?不然滿街英語補習班,外面等著接小孩下課的父母們又都在期待什麼呢?當我們批評高虹安「自以為菁英」的時候,是不是也在跟廣大的家長們說:「你的小孩以後不用考上台大,不要當菁英,當個普通人就好。」(然後自己的小孩從小就送到私立學校。)

 

「北一女台大」的菁英系譜學其實長期存在台灣社會中,透過升學主義的推波助瀾,大概幾代都無法擺脫。(攝影:王侑聖)

 

出版「黑人專號」的《Vogue》非裔總編輯

 

既然菁英制無法從人類社會消失,是不是意味著再怎麼樣政治都無法翻轉?什麼農民革命、小市民翻轉政治,都只是麻痺群眾的政治幻想文?我們終究是被世家豪族或菁英大學畢業生的人際網絡宰制。如此一來,民主政治憑什麼說自己比貴族政治更平等、更符合「自我治理」的理念?我們在嘲笑高虹安的同時,也是在嘲笑那些熱衷於讓自己的子女躋身菁英的中產階級家長,而這些人很可能同時相信著「賢能政治」,認為國立大學博士比賣檳榔的更能夠治理國家。要說他們錯了嗎?

 

英國《Vogue》總編輯Edward Enninful最近出版回憶錄《A Visible Man》。他是在迦納出生的非裔英國人,從小跟在媽媽身邊幫忙作裁縫,幼年移民倫敦,十六歲在火車上被相中,開啟模特兒生涯,十八歲開始擔任英國青年文化雜誌i-D的時尚主編。他也是英國《Vogue》雜誌一百多年歷史中第一位非裔總編輯,同時也是出櫃的男同志。他職涯最著名的成就之一是在2008年出版了全部由非裔模特兒擔綱的《Vogue》雜誌,號稱「黑人專號」(Black Issue)。他在回憶錄中說,時尚界普遍認為黑人缺乏消費力,用黑人模特兒會讓雜誌的銷售率下降,但這本「黑人專號」七十二小時內就在美、英兩國銷售一空,後來還加印四萬本。他擔任英國《Vogue》總編輯期間強調混合的重要性,時裝模特兒不限白人,強調「多樣性」(diversity)的重要。他認為時尚可以引領人們改變意識,因此力排眾議,讓更多人看到少數(minority)的存在。

 

出身台灣宜蘭的牛津大學法學院長發起#RaceMeToo

 

無獨有偶,牛津大學法學院現任院長是出身台灣宜蘭的陳明渝(Mindy Chen-Wishart),她在紐西蘭完成法學教育,90年代開始在牛津大學擔任契約法的講師。即便擔任牛津大學法學院院長,她還是經常遭到種族歧視。例如曾經有警衛不相信她是法學院院長,一路跟蹤她到研究室,看她掏出鑰匙開門才離開。此外,她曾和一位同屬有色人種的博士生站在學院中庭討論工作,卻遭當地觀光客要求他們兩位走遠一點,因為他想要拍一個「純正牛津」的照片。基於種種經驗,陳明渝在推特上發起#RaceMeToo的活動,希望大家可以分享遭受種族主義者歧視的經驗,公開談論英國社會(學術界)刻意隱藏的種族主義。

 

無論是來自非洲的Enninful或是來自台灣的陳明渝,他們現在都是英國文化界或高等教育界掌握重要權力的菁英份子,但他們同時也是不斷遭受種族主義歧視的受害者。他們並不畏懼談論自己身為少數族裔的不愉快經驗,反而更強調讓這些事情公開討論。

 

陳明渝說,如果連她已經身處這麼受到保護的位置都不敢講,每天默默承受種族歧視的少數族裔將如何面對這些不愉快?她曾說,「斧頭忘記的痛,樹木都記得。」如果不說出來,好像這些事情都不存在一樣。在發起推特活動後,她收到許多私訊,感謝她願意公開說出受歧視的經驗,讓少數族裔的聲音被聽到,獲得安慰。菁英的位置讓陳明渝更勇於為弱勢者(包含她自己)發聲,而不是偽裝成白人、加入歧視少數族裔的俱樂部。就像Enninful,他在擔任英國版《Vogue》總編後,假日到公司加班曾被警衛要求去搭乘貨梯,不能搭一般電梯。他沒有因此退卻,反而更運用他所主導的時尚雜誌,讓社會看見更多元。

 

有一種菁英只想複製所謂的「成功路徑」,用歧視的語言去證明自己屬於那個俱樂部。另外一種菁英是想要透過自己的力量,去為無法發聲的人爭取權利。不斷自我複製的菁英,最終將面臨崩潰,因為他們欠缺不同聲音,總是重複一樣的錯誤。強調自己出身名校、從小成績優越,其實不過是重蹈社會對於菁英的制式想像。這樣的菁英只能不斷迎合所謂社會期待,完全無法展現自己的獨特性,不願接受多樣性的社會,看不見弱勢者,也看不見真正的力量來自於「不一樣」。

 

※作者為中研院法律所研究員、清大科法所合聘教授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