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這件事在台灣變得有些輕佻浪漫，甚至令人驕傲值得期待，這是政客操弄的結果。能將寶島一夕變地獄的戰爭並不是我們叫它停它就停；一旦開打，這塊美麗土地的面貌—經濟的、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人際的、親情的、生態的—將徹底改變，屆時我們再怎麼後悔當初的輕率都將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任何對眼前步步近逼的戰爭存有一絲懷疑的人都該即刻站出來反戰。戰爭的醜陋猙獰恐怖腐敗不容我們在這種時候冒著生靈塗炭的巨大風險「靜觀其變」。

中國長期以來在外交上對台灣的打壓、軍事上對台灣的威脅、鎮日不斷的對台認知戰…等事實都不是台灣此刻應該奔向戰爭的理由。此刻的戰雲密布還另有一重大原因，但在台灣我們無法好好討論那個原因，因為是政治不正確的禁忌話題。「當中國打過來，美國會否保護台灣」是輿論關切的焦點。然而這樣的框架方式悄悄隱藏、抹去了重要資訊：「當中國打過來」的「當」意指中共攻台時間點全然取決於中國；中國有百分之百的主控權，美國則只是完全被動做著「保護台灣」的動作。然而美國真有那麼被動嗎？如果我們對於把持了美國國防外交情治圈的新保守主義勢力稍有了解，便會發現美國決策圈一個強大的聲音是：「中國早點打台灣最符合美國(這群政客)利益。」

這些鄙視外交迷戀戰爭、不惜(讓其他人承擔)一切代價要維持美國單極霸權地位的政客頻頻透過美國政府高層的公開發言、國會立法、鷹派訪台、軍售、駐軍…等動作創造有利戰爭發生的條件，誘使中共早日攻台。當被問到這些動作是否形同挑釁時，台美官員同聲複誦「台灣有權如何如何…」。的確，台灣的確有「權」做各式各樣的事，但這些以升高衝突、危及台灣安全為代價、以服務美國新保守主義政客為目的的動作真的有「必要」嗎？符合台灣的利益嗎？幫著引爆以台灣為戰場的戰火我們究竟是「迎戰」還是「催戰」？與美合作「成功」催戰，我們然後大聲嚷嚷中國是侵略者，這時我們期待誰來主持公道還我們一個未受戰火摧殘的台灣？

為了成就美國永久稱霸的願景，許多位於美國霸權「犧牲區」(sacrifice zones)的國家—阿富汗、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烏克蘭—早已有無數含兒童孕婦在內的平民百姓死於戰火，更多淪為難民，逃難過程中葬身海底或沙漠的不計其數；至於美國開戰前所宣稱的高尚目標(如掃除塔利班、沒收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捍衛人權…)則無一達成或自始就是謊言而根本不可能達成。美國從未曾為這些踐踏生命摧毀家園的戰爭侵略道過歉或負起過任何責任：從霸權的角度看，「犧牲區」的意義本來就是透過戰爭讓美國取得想要的天然資源或者藉發生在他人國土上的戰爭來削弱俄羅斯或中國。

烏克蘭戰爭曝露了即便是歐洲國家也在不同程度上被納入了美國霸權的犧牲區名單。新保守主義要員、美國國務次卿盧嵐(Victoria Nuland)不僅在烏克蘭2014年政變及後續新政府內閣組成過程扮演要角，也是2022年美國炸毀歐洲大陸能源命脈—北溪海底天然氣管—的幕後主謀之一。報導美國炸毀北溪天然氣管的普立茲獎資深記者赫許(Seymour Hersh)過往揭露美國政府對外惡行時(1969年揭露美軍在越南美萊村燒殺擄掠性侵婦女並進行屠殺、2004年揭露美軍在伊拉克以極其殘忍手段虐囚)，美國政府一開始皆稱是假新聞，直到無法再繼續否認才勉強承認。炸毀北溪是戰爭行為，對象正是仰賴北溪天然氣管供應能源的德國及歐洲大陸。如果美國對待歐洲盟邦尚且是如此，它會怎麼對待台灣？我們真的該無視美國一再重複的行為模式，繼續順服地、夢遊般地按照指示一步一步墮入戰爭嗎？

在台灣，只要提到認知戰，我們唯一會聯想到的是中國。我們從小接受反共教育並理所當然視美國為伸張正義的世界警察，未曾有機會思考誰來監督這位世界警察。如果我們看到這位世界警察以無人機射殺輕鬆自在走在街上、手無寸鐵的記者、兒童、平民百姓，甚至在受害者掙扎爬行求生時再繞回補槍，連同倉皇前來救援的其他百姓一起殲滅，我們大概會開始對這位世界警察產生戒心，而這正是為什麼公佈了無數美國此般行徑的媒體人亞桑傑(Julian Assange)被丟進黑牢，而新保守主義要員、美國前國務卿龐佩奧在中情局長任內甚至密謀綁架謀殺亞桑傑。台灣不僅頒發特種大綬景星勳章給龐佩奧，龐佩奧對台灣的各種貼心友好小動作也透過媒體的放送風靡全台。無聲、無息、不著痕跡、不讓人產生戒心的認知型塑才是效果最佳的認知戰。這樣的世界警察不僅有著全世界最高的國防支出，同時金額更超過排名第2到第10名的九個國家國防支出的總和。這位世界警察在全球85個國家建立了約750個美軍海外基地，其中位於東亞地區的就達313個(中國在全球則有8個海外基地)。而根據美國大學(American University) David Vine教授分析，海外基地越多越容易釀成戰禍，而戰禍又創造更多海外基地需求，為下一場戰爭鋪路。

杭士基(Noam Chomsky)在〈對中國崛起的恐懼將決定美國21世紀外交政策〉中點出了美國在20世紀初對俄羅斯及20世紀中對中國所萌發的恐懼感的一個重要根源：兩國的革命煽動窮人拒當奴隸改作主人，美國主政者認為這些激進的民主平等觀念已威脅到資本主義，極其危險，萬萬不可允其有擴張空間。一個世紀後的今天，全球最富有的十個個人即便在明日失去99.999%的財富，其剩餘的財富仍將超過全球底層90%人口總財富；此般資本主義發展到極致後的荒謬經濟分配已嚴重地傷害到了民主政治的健全運作，美國人民再怎麼厭戰並企盼政府預算能用於基礎建設社會民生，國會依舊要五毛給一塊慷慨將納稅人的錢輸送給國防軍工產業，即便社福緊縮基礎建設殘破的美國人均壽命早自疫情前便逐年下降而今已低於中國。不把自己人民利益看在眼裡的美國政客會真心保護台灣？

人民可以吃不飽但戰不能不打的背後原因正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軍工複合體」。2001年阿富汗戰爭以來的二十年「反恐戰爭」中，美國國防支出累計達14兆，其中1/3-1/2進入國防承包商口袋。對比在阿富汗逝去的17萬6千條性命、巴基斯坦的6萬7千條性命、伊拉克的30萬條性命、敘利亞的26萬條性命、葉門的11萬條性命，雷神、洛克西德馬丁、波音等五家軍火公司平均獲利成長了900%。美國國會將近五十位議員持有軍火商股票發著戰爭財，至於在黑錢全球化的時代，台灣政客是否也持有軍火股發著戰爭財我們無從得知，但至少台灣每年因藏匿海外避稅天堂以致該課未課的稅損就超過31億美金。強力呼籲台灣政府延長役期、全民皆兵、提高國防預算的美國前國防部長艾斯博(Mark Esper)是雷神軍火公司頂尖說客，連現任國防部長奧斯汀(Lloyd Austin)都來自軍火產業旋轉門，因曾任雷神軍火公司董事。曾在訪台期間公開要求蔡英文總統採購波音787的參議員葛理漢(Lindsey Graham)如此看待烏克蘭戰爭：「我很喜歡這種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之中的路徑：只要我們不斷提供烏克蘭武器跟經援，他們就會繼續奮戰一直打到最後一個烏克蘭人。」死的是烏克蘭人，荷包賺飽飽的是歐美軍火商跟他們養的政客。捨不得讓戰爭結束的他們不斷親熱黏膩擁著烏克蘭聲嘶力竭高喊：「美國永遠跟烏克蘭人民站在一起…!自由…!民主…!人權…!」

戰爭販子永遠垂涎更多更大規模的戰爭，而軍工複合體亦沒有理由放過台灣。令台灣人無比焦慮的「中共就將侵台」認知主要來自媒體根據國防智庫的分析所做成的報導，然而最常提供這些素材的國防智庫卻是一手拿軍火商的錢、一手拿台灣政府的錢。這樣的新保守主義智庫至少包括：「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新美國安全中心」(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CNAS)、「哈德遜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大西洋理事會」(Atlantic Council)以及「澳洲戰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ASPI)。此自產自銷的供應消費鏈能讓一群人發財，另一群人喪命。

誠實分析美國新保守主義政客及軍工複合體對台灣的傷害並不代表就不譴責中國對台灣的打壓與軍事威脅；二者完全是獨立的兩件事。中國與美國(部份勢力)兩者皆對台灣構成巨大威脅，然而台灣的氛圍只允許我們目不轉睛盯著來自對岸的單一威脅，卻連提都不能提美國這群政客正在創造的巨大傷害。一個沒有絲毫意願分析、理解、相信、承認除了中共以外還有任何其他人可能想傷害這塊土地的台灣將是多麼地好利用、好欺負、好欺騙？

台灣人對和平的愛好是無庸置疑的。呵護這美好特質的先決條件就是認清、警覺政客無所不用其極的煽動戰爭的把戲。獲美國民權領袖金恩博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的越南重要反戰領袖一行禪師透過「一位法國軍人」真實故事提醒我們戰爭如何將原本彼此尊重互相關懷的不同國家善良人民變成只能選擇歇斯底里殺個你死我活的驚弓之鳥。所幸，這些被政客所煽動出來的恐懼與仇恨能夠透過人民的智慧降溫、澆熄。歷史學家證實了民間反戰運動對越戰的終止至關重要。此刻在戰雲密佈的台灣，能踩剎車的幾乎只剩下愛好和平反對戰爭的百姓了。當我們讓主政者清楚聽到我們不願不明不白墮入戰爭，戰雲或可消散。

※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台灣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