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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天與地,以及良心

廖偉棠 2023年05月28日 07:00:00
《隱秘的生活》裡,當律師告訴獄中的弗蘭茲:「簽字宣誓效忠希特勒你就能得到自由」,弗蘭茲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我是自由的。」(圖片擷取自Youtube)

《隱秘的生活》裡,當律師告訴獄中的弗蘭茲:「簽字宣誓效忠希特勒你就能得到自由」,弗蘭茲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我是自由的。」(圖片擷取自Youtube)

馬力克的《隱秘的生活》可能是這幾年最沉重的電影,堪比2008年史蒂夫·麥昆的那部《飢餓》。

 

「隱秘的生活—A Hidden Life」,這是一個多麼詩意的說法,事實上在納粹德國時期,就有一些作家比如說托馬斯·曼,把它稱作「內心流亡」;而在蘇聯,有一些作家把在這種狀態下的寫作稱之為「抽屜文學」——藏起來,期待日後被拉開公諸於世的隱秘的寫作。

 

《隱秘的生活》裏的反納粹主義者弗蘭茲不是作家,而是一個二戰時期普通的奧地利山區農民,但在他因為拒絕納粹兵役後被監禁乃至處死前,他寫給妻子弗蘭西絲卡的信比所有抽屜文學還要光明磊落、還要勇敢、還要美。他在信仰和世俗責任之間的掙扎,令他的內心流亡不只是流亡,而是朝聖。

 

是什麼鑄造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沒有敵人的強勁意志?審判弗蘭茲的納粹法官會因為他的堅定的良心而顫抖,竟然在他離去之後坐到他坐過的椅子上體會他的感受——法官質問弗蘭茲:你是在審判我嗎?弗蘭茲說:我不審判你。潛台詞則是:只有神會審判你。

 

電影以著名的納粹宣傳片《意志的勝利》開始,我們會看到希特勒與效忠他的一切強悍力量以及庸衆耀武揚威,但電影結束,是弗蘭茲的意志勝利了,沒人可以強迫他向納粹屈服。

 

起碼在《隱秘的生活》的世界裏,是神間接地鑄造了他。我們在電影裏看到奧地利雄偉的山川開闊的原野,弗蘭茲和妻子、妻妹、母親和三個女兒生活在其中、勞作在其中,他們在豐收的稻麥海洋中起伏隱沒,就像麥穗之一,陽光和暴雨從來沒有忽略過他們。導演馬力克繼續過往風格大量使用超廣角流動鏡頭,美景的四周在鏡頭邊緣流瀉,時刻提醒著我們,天地大美而不言,同時天地無情,神深不可測。

 

令人痛苦的是,就像弗蘭茲最後的信所說:「六月來了,這是最美的月份,大自然不留意人們的憂傷⋯⋯太陽沒有區別地照耀著好人和壞人。」我們看到不只是納粹軍警們對良心犯們大肆鞭撻,這個奧地利美麗小村莊裏的淳樸農人們也主動成為虛妄民族主義的附庸,即所謂「惡的平庸」。即使弗蘭茲提醒他們:我們忘記了我們真正的祖國。他們依舊對弗蘭茲一家排擠攻擊,完全不配這裏無私的陽光。

 

因此弗蘭茲和妻子弗蘭西絲卡不但認識了神的美和無情,也認識了神的非善。在弗蘭茲即將被處決前,他和妻子見了最後一面,有意要幫他的律師和神父都不能說服他簽下對納粹屈服效忠的文件。神父說的:「神只聽你心中的話,不在乎你說的話」,其實是歷史上所有鄉愿的託辭,如果這樣是對的,耶穌就不需要赴死,耶穌在被釘十字架前三次問上帝:「我的父啊,如果可以請讓這苦杯離開我!」神沒有答允。

 

納粹宣傳片《意志的勝利》。(維基百科)

 

那一刻弗蘭茲超越了內心流亡的人,成為了戰時神學家薇伊一樣的聖徒。薇伊在大後方,本來可以以女性神學者的身分逃過戰爭,但她對戰爭的受難者感同身受,決意絕食一同體驗死亡的折磨。弗蘭茲自感幸運的是,他有弗蘭西絲卡的認同,弗蘭西絲卡對他的決絕只說了一句:我愛你。

 

愛,也是良心的基礎,是片中所有宣稱神諭、對地上的君主的服從的那些奧地利神職人員所遺忘的。即使我們面對權力蹂躪、人性惡的張揚之際,覺悟了貫穿全片的美景之不可能,世外桃源之不可能,我們至少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之可能。就像弗蘭西絲卡之前的信所說:「我們的祈禱為什麼沒有應答?我們對他有信念,他也會對我們有信念。」他既是神,也是養育弗蘭西絲卡和弗蘭茲的大自然。

 

天地與良心,在此刻不可分割。三者的凝聚,恰恰就是弗蘭茲的木屋,他的家。家在哪裏?海德格(馬力克的老師)引述的荷爾德林的詩:「人類充滿了勞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的家,理所當然地由弗蘭茲一家闡釋著。而諷刺的是,摧毀這個家的元首,恰恰也是仰慕海德格和荷爾德林的;而希特勒信奉的除了權力意志,還有德奧自然的雄偉——來源自十九世紀就開始的德國山岳浪漫主義。

 

我想起荷索的紀錄片《遊牧之歌》,他一直想要把被法西斯美學扭曲了的德國山岳浪漫主義還原到人的哲學,馬力克拍《隱秘的生活》那些空鏡頭,那些崇山峻嶺的時候,有沒有想到荷索?

 

 

這些默然不語而平靜的鏡頭,告訴我們:「你至少要像山一樣,而不是愚民。」山因其屹然不動,反而超然於世態變遷,就像在監獄裏的弗蘭茲的自我覺悟——當律師告訴他:「簽字宣誓效忠希特勒你就能得到自由」的時候,弗蘭茲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我是自由的。」

 

這樣的境界,不但納粹不能理喻,連同情弗蘭茲的人都不能。弗蘭茲叫做弗蘭茲固然和歷史真實有關,但我們應該不能忘記的是,他和卡夫卡同名。卡夫卡所理解的自由是怎樣的?是飢餓藝術家忠實於自己的藝術信仰、死於自己的信仰裏的自由;是土地測量員K.迷失於最非功利的性愛時的自由。

 

弗蘭西絲卡對弗蘭茲的信任,就跟他倆對土地、對農作物的信任一樣,這個世界是有一些價值超越國族認同、超越對元首的崇拜、超越對鄉親的情感勒索的。這不但拯救了他倆夫婦,甚至拯救了身處不同時空、承受不同磨難的我們。就像片中引用喬治•艾略特的那句「世上的良善漸增,部分賴於不見經傳的行為;而你我周遭的事之所以沒那麼糟,一半歸功於那些不求功名、只求忠誠生活、死後無人弔唁的人們」所說,一個選擇了救世主的苦難的人,就有成為救世主的可能。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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