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跳蚤變爬蚤的風平浪靜

沈默許全義 2017年05月29日 07:00:00
國中會考上周末結束,輿論讚許居多,「符合十二年國教課綱的素養導向教學。」僅為示意圖。(圖片取自時雨中學臉書)

國中會考上周末結束,輿論讚許居多,「符合十二年國教課綱的素養導向教學。」僅為示意圖。(圖片取自時雨中學臉書)

把皮膚變厚,讓心的殼變硬。一天天規則重複下去就好。我只不過是一具機器。任勞任怨、能幹而毫無感覺的機器。

 

                                      村上春樹 IQ84 book 3


國中會考上周末結束,輿論讚許居多,「符合十二年國教課綱的素養導向教學」,彷彿歌舞昇平。不過,高二學生沉默反之。他模擬這次國中會考作文一篇,以為諷刺:

 

在迂腐這樣的傳統習俗裡,我看見八股文會拿六級分。

 

廣袤、蒼穹。
 

闃黑、囹圄。
 

一篇一篇的六級分範例文章被張貼,批閱者稱讚著,作者很有深度。
 

如此荒唐,前一堂課講著胡適很棒的發起白話文運動,但下一堂課上,批閱作文的老師跟全班說著要學習某同學使用這些很有深度的詞藻像是,廣袤、蒼穹、闃黑、囹圄。 
  

現代竟有人義無反顧地寫著如此拗口的詞彙。而所謂的深度只是使用這些看似艱澀的詞藻嗎?不禁令人匪夷所思。

 

歷史遺毒下,殘留著迂腐。殖民政府來台灣之後,透過語言管制被殖民者,透過教育灌輸殖民式的知識,在「正規」下制定了光怪陸離的考試制度,透過考試制剝削人們接受教育的權利,透過人們對於接受教育的追求而讓人們屈服於這種制度下;致使人們習慣在社會中為了好成績,為了追求所謂的高地位而對於謊言在所不辭;畢竟唯有通篇謊言才能高分的情況下,人們在為了求溫飽為了「往高處爬」選擇如此做。

 

而如此的習俗倚靠著「正規教育」繼續複製下去;那些接受「正規教育」長大的人覺得這麼做可以爬高所以覺得是正確的,遂將之實行於下一輩身上。

 

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現今校園中層出不窮的八股文。真荒謬,前一堂課講著慈禧要廢八股文,下一堂課的老師叫學生的寫作要寫八股文因為這樣才能拿高分。而拿高分與否是掌控在批閱者手中,所以批閱者已經告訴寫作者要寫八股文才會高分的情況下當然讓作者寫八股文。

 

八股文自清朝到現今已經至少兩世紀了;真是一個很長久的習俗。當我們現在解嚴了有更多機會可以去接觸「正常的」知識後,為什麼依然實行八股文?
  

前一堂課講的東西,在下一堂課就不復存在了。講義、課本一堆,講著八股文的迂腐,老師口沫橫飛,學生低頭抄抄抄。

 

所以另一方面這樣的傳統習俗也可以看出我們的歷史教育出差錯了。我們整個教育都出差錯了;沒有傳遞「溫度」給讀者。致使人,麻木了。

 

只能駐足在滿分中盯著廣袤的蒼穹及闃黑的囹圄。但這些就如同一縷輕煙,於我耳畔拂袖而去。
  

船過水無痕,我正在風平浪靜之處。

 

換言之,沉默認為輿論上認為國中會考舞昇平,其實只是殖民體制訓練沒有溫度的機器人,皮夠厚,心夠硬,生命餿掉,腐敗,爬滿蟲卵也無所謂。本文以下將闡述沉默的論點,衡評此教育危機,從跳蚤變爬蚤。


從跳蚤變爬蚤,當教育設天花板高度限制時

 

跳蚤可以說是動物界的跳高健將,約莫可跳身高的四百倍高度。

 

可是我們如果把跳蚤養在杯子裡,同時在杯子上加一個玻璃蓋。碰的一聲,跳蚤重重地撞在玻璃蓋上。跳蚤撞得十分困惑,但是它不會就此停下來。因為跳蚤就是要「跳」。可是一次次被撞後,它開始根據蓋了的高度來調整自己所跳的高度。再一陣子以後呢,發現這只跳蚤再也沒有撞擊到這個蓋子,而是在蓋子下面自由地跳動。就算我們拿開蓋子,它還是只跳到杯蓋以下的高度而已。
 

如此循環往複,我們做實驗,一次次降低玻璃杯高度。久而久之,跳蚤就不會跳了,而成為爬蚤。

 

無可諱言,台灣公立的中學教育系統正在沒落中,學生從跳蚤變成爬蚤。如三十多年前,我讀高中時,有人中文經典嫻熟,自己念書念到郭璞的抱补子去了。那本書,就算是目前台灣中文系的學生,也不見得會讀過的。有人對醫學熱愛,不僅讀Gray’s Anatomy,還讀哈維的血管論。有人對數學熱衷,不僅自學高等微積分,還讀牛頓的原理。有人可以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當口譯賺外快,或翻譯海明威的《吉力馬札羅的雪》。….今天,我自己在台中一中,不要說找到像巫永福那樣在國中階段就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如數家珍,立志創作;連完整看完金庸小說的都很少。甚至連數理程度都在下降,如有些大學材料系的教授抱怨,高中端的數理程度下降到讓大學端很難補救,使得學生讀研究所時,所能研究的,就限定在用不到工程數學的專題。

 

老師的程度也在下降。以中文來說,現在要找到我讀高中那個時代的國文老師,如辛意雲(建中國文),郭鶴鳴(建中國文),曾昭旭(建中國文),王邦雄(北一女歷史),林安梧(師大附中國文)等等,可成為大學名教授或國學大師的,已然渺不可尋。很榮幸,我曾經當過名作家張經宏的同事。他後來也受不了,高中教育現場的烏煙瘴氣,離開了。我總覺得,他的離開象徵一個時代的消逝,如史作檉(新竹中學歷史)般,素為高中教師,可是還能以學術或創作為職志者的傳統斷絕。這種斷絕也讓台中一中,素有傳統的教師研究、創作園地,中一中學報,都無以為繼了。
 

或許除了英文之外,台灣中學的學科素質都普遍下降了。有趣的是,英語也是唯一門沒有課內、課外之分的。我們看到學生讀英文小說,看英文雜誌,不會說他在讀課外的英文。可是,看到學生讀中文或做其他學術活動,都會認為他在做課外的閱讀或練習。課外的,可能是受鼓勵的,但同時也可能要打壓的。我自己有個導師班學生,三年來手不釋卷,讀書破萬卷,可是國英數三科在高二前幾乎都不及格,被家長嫌得要死,也連帶被老師認為他是不用功的學生,只沉迷在自己用課外書築成的世界裡。
 

換言之,當我們思考台灣社會如何區分中學以降的課內、課外範疇,就可約略推敲出讓台灣學生從跳蚤便爬蚤的關鍵玻璃蓋有哪些了:選擇題、不公平的計分制度和課綱。


一、 選擇題

 

國中會考除了中文寫作測驗外,都以選擇題的形式出題。這或許增加閱卷的便利,也讓單科計分有非常客觀的標準。可是,為了這樣的便利與”標準”,我們在教育上其實付出非常慘痛的代價。

 

首先,造成學生對知識特質誤解。選擇題只能測文本知識,無法看出真有力量、有價值的默會知識( tacit knowledge )。如台灣醫師考試,為方便的緣故,往往也只考選擇題。通過醫師考試的準醫生們,個個如書櫃,肩負著龐大的醫學文本知識。可是,他們一當住院醫師或實習醫師時,問題就來了。很多人連打針都不會,甚至會扎到病人的動脈,造成大出血,或是扎傷神經,讓病人肢體癱瘓。更慘痛的代價是SARS風暴來臨時,住院醫師不會插管。五分鐘該完成的醫療程序,花了一個多小時,讓病患吐了醫師滿身還搞不定。最後,在校成績良好、醫師高考檢定成績優異的林重威醫師也因此染上SARS,而成為第一個對抗SARS死亡的醫師。

 

衡情而論,台灣醫師檢定考試只考選擇題,幾乎可以說是為了方便而草菅人命。歐美醫師考試是要用電子安妮,實際模擬人體操作的。電子安妮有心跳,會流血,也會喊痛。如果醫師操作醫療程序有誤,也會死亡。這種考試不僅可以進行插管模擬,還可動手術,如模擬剖腹產等等。如果台灣醫師檢定考試,不只是圖方便,考選擇題,還想培養、訓練受試者的默會知識,跟身體連結的、溫故可能進一步知新的知識,那可能就不會發生林重威醫師殉職的那種悲劇了。

 

醫師檢定考試要尊重受試者,讓她們模擬一個醫師真正面對病患的情況。同樣的,國中會考也是。考中文,也應該像英國會考考英國文學一般,如給受試者一首詩以其該首詩相關的訓詁,然後要求受試者進行文學賞析,並說明自己對那首詩的感受。而不是像台灣會考選擇題一般,要記誦些有的沒有的文本知識,跟自己身體、情感與意識無關的,沒溫度,無關痛癢的知識點。同樣的考歷史,也應該像英國會考一般,給學生許多相關的史料,讓學生操作史家如何透過史料,探討過去,溯源、參校與再現過去脈絡的能力。

 

就我所知,英國中學生很喜歡參加歷史會考。因為在那個考試中,她們受尊重,不會被要求記一些有的沒有的,機械性吸入些知識點,然後吐出來化成ABCD的形式,大家一模一樣的標準答案。有些台灣學生考試,確實會有爽感。但那種爽感,不是有溫度,對默會知識的感動,而是在受壓迫結構下,勝過其他人的變態競爭意識。

 

又就算評鑑學生的文本知識,選擇題的形式也不見得客觀公平的。北一女蔡蔚群歷史老師曾做過研究,探討選擇題答對的學生的歷史知識。他發現八成左右的人,之所以答對,選到對的選項,其實是矇到的,或是說採取不同於歷史老師或大考中心所認定的標準解題路徑而來的。也就是說,在選擇題形式下,表面上一模一樣的答對,其實在文本知識的分量上是截然不同的。

 

更糟糕的是,選擇題往往蘊含性別歧視。大考中心管美蓉研究發現,文本知識程度好的女學生,往往會因為想太多,反而在寫選擇題的成績,比不上程度比她差的男學生。用非選擇題評鑑學生,就比較不會有這種內建的性別歧視。

 

簡之,在少子化和人工智慧衝擊下,我很難想像,台灣國中會考為何麼還堅持幾乎只考選擇題,一種捨棄默會知識,不尊重受試者、又讓學科知識特質扭曲、而且實際上無法鑑別高下,並隱藏性別歧視的命題方式?


二、 不公平的計分制度

 

國中會考計分不公,已屬眾人皆知。新政府上來,改善了志願序的問題,卻對此不公平、讓學生落淚的,置若罔聞,實屬野蠻。

 

現代社會,人只要有一技之長,便足以安身立命,所以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包山包海。任何人有所長,便可掩護或彌補其所短。我問過,學生、家長和老師幾乎每個人都認為,評鑑成績最好是每題都能計分,某科高分的,可以拉抬低分的科目。
 

奇怪的是,教育部官員的腦袋長得跟眾人不同,很堅持將本來可細膩區分學習成就的計分,換算成粗糙的ABC三等級。然後,又是很堅持的讓各科成就表現不得互補。國中生要上建中或台中一中,就是每科都要A。非科學園區學生,要上新竹實驗中學就是要每科都是A++。任何一科掉下來,尤其是國文掉下來,不管你其他科多好,就注定與第一志願無緣了。
 

這真是奇怪了。這種計分方式,如何鼓勵學生好好探索自己的性向,發展其學術長才呢? 聯考時代,我有同學可以作文零分,讀建中數學班的。名作家朱天心,則是有名的數學零分,讀台大中文系的。然後,我有不少學長是物理不到四十分,可以讀台大醫學系的。那個時代,有些被採計的科目很弱也無所謂,只要你有某科超強,或某幾科強,就可以弭補。目前神奇的國中會考和大學學測成績計算,這些空間都消失了。我自己教過一大堆學生,抱怨為什麼他想往數理發展,卻被迫不得不背誦那麼多古文,不得不上學測作文家教呢? 台中一中數學老師和自然科老師,面對高二下學生,總是勸他們不要再算數學,在學自然科了,要好好讀國文,好好背歷史,這樣才能拉抬學測成績。
 

這種要求學生成為完人的評鑑系統,怎麼讓學生適性發展呢?
 

什麼樣的教育體制膽敢違逆所有社會相關人員的意志,考生的、家長的和師長的,一意孤行「專家意見」,然後又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謊,說這種評鑑體制是為了讓學生「適性發展」呢?


三、 課綱
 

課綱影響頗鉅。課綱體制規範課堂活動,如符合課綱所說的,稱為課內的;為課綱所沒記載的,就屬課外的。如台中市有不少國中,禁止課堂上放電影,因為課綱裡沒提到電影賞析。號稱一綱多本的課本,也是依據課綱修訂。然後,學生會考所要考的,也不能溢出課綱範圍外。會考題目超綱、超本,是會受輿論抨擊的。
 

換言之,課綱體制象徵了台灣教育上對下的權力控制手段。以課綱之名,基層教師很難抗拒國家由上往下的壓力。就算課綱規定以學習者為中心,在實作上,基層教師還是以課綱為中心,而非以學生為中心展開師生彼此平等,提問式而非堆棧式的教即學、學即教的實踐。

 

課綱體制,大體上還陷溺在,孫文說學生沒有人權的遺毒中。整個課綱體制,就像一棵大樹。課綱委員在樹頂端,監臨課本、學校與老師,然後老師又統御管轄學生。知識之光,就從頂端往下層層輸送。換言之,就算台灣是民主國家,課綱修訂會參考基層的意見,但整體還是一個由上往下的階層化權力結構。這種結構,依據受壓迫者教育學所言,並無法產生真實的溝通。
 

如新課綱體制,在課審會階段,有學生代表是ㄧ大創舉。但那似乎是聊備一格,因為除此之外,整個課綱體制並沒有多少與學生溝通的可能。它就是汲汲於灌輸學生的能力或素養。問題是,有誰問過學生要學甚麼? 有誰珍惜學生所提出來的問題? 有哪所公立學校像以色列般,是真以學生為主體的民主學校。我們的家長總是問學生,你今天學了甚麼東西,有沒有乖? 孔子說得好,道問學。沒有問題,就沒有有意義的學習。真正以學習者為主體的教育,是要如以色列般,珍惜學生所提出、所要解決的問題,問他們,今天問了甚麼問題? 而不是像補習班一樣,灌輸學生一大堆有的沒有的知識。
 

課綱體制下,有多少空間是培養學生溝通與社會串連的能力的。問題是,現代社會是個溝通至上的社會網絡( hub )。甚麼事情都要溝通,一是溝通,二是溝通,三是溝通。連阿貓阿狗都要溝通。沒有溝通能力就出了社會的話,就像脫光衣服沒帶任何武器一樣走進槍林彈雨的戰場中一般。沒有人溝通能力,甚麼素養與能力,都是浮泛的。
 

課綱體制幼體化學生,否定學生自學可能。現在流行、新課綱也真酌採納的翻轉教育,衡情而論,一樣否定學生可做為學習主體。否定學生可以自由的,往自己心之所向的地方。否定學生可以自己組織,協同開課,教即學、學即教的可能。
 

一個無法自學,無法彼此串連,無法自由伸展的青苗兒,如何長成一棵大樹,一片森林,讓小鳥來歇息呢?


總之,台灣官方制式教育危機重重。一方面,只為了圖一時方便,用選擇題來評鑑學生,然後在考試領導教學下,硬生生將真正有價值的默會知識排除在外,規訓學生成為皮夠厚、心夠硬,任勞任怨、能幹而毫無感覺的機器。另一方面,莫名其妙的計分制度,還踐踏學生用功,嫻熟文本知識的心血,否定學生適性發展的可能。然後,在課綱體制下,區分課內、課外,讓以學習者為主體的教即學、學即教,彼此培力串連,淪為課外的,對升學無足輕重的、甚至是有害的活動。就在這三層玻璃片,層層壓制下,風平浪靜的讓學生從跳蚤淪為爬蚤。

 

沉默( 高二學生 )、 許全義 ( 台中一中 社會科教師 )

 

關鍵字: 國中會考 教育 課綱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