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在眾所矚目下加入「一帶一路」，如今掩人耳目退出，中國在西方最核心聯盟明目張膽的插旗失敗，但化整為零的影響力仍繼續匍匐前進羅馬。

2019年3月，習近平鑼鼓喧天來到羅馬，親眼見證第一個G7國家加入一帶一路的簽約儀式，將近5年過後，義大利外交部在12月初以外交照會通知中國駐義大利大使館，表明無意續約。換句話說，該協議在明年3月屆滿5年期限後，義大利將正式退出一帶一路。

尋找一帶一路退路

義大利有意退出一帶一路並非新聞，外交部長塔亞尼（Antonio Tajani）今年9月初訪問北京，一面鋪陳退路，一面安撫北京，即使退出習近平在2013年發起的倡議，義大利將積極扮演中國的「全面戰略伙伴」，未來雙邊關係會更穩固。

極右派的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緊接著在印度G20高峰會與中國總理李強進行雙邊會晤時，確認全面戰略伙伴是促進雙方關係與合作的指引；在通知北京不再續約後，她表示，「希望能夠、也應該保持，甚至是提升與中國的貿易關係，但一帶一路簽署以來成果不如預期，顯然並非合適的工具。」義大利外交部也在照會函一再保證，繼續發展、強化義中雙邊關係的意願堅定。

梅洛尼在2022年競選期間以書面訪問向台灣中央社表示，「加入一帶一路是個錯誤，若明早必須更新備忘錄，我幾乎看不到適合的政治條件。」當時她也說了，「毫無疑問，台灣將是義大利的重要關切事項。」

梅洛尼競選時在社群媒體大秀她與台灣駐義代表的合照，期待與台灣進一步合作，並表示台海若發生軍事衝突，將對歐洲造成直接影響。她的友台言論一度被視為台灣的外交突破，她跨出離開一帶一路的關鍵一步後，校正了義大利一度偏離的大西洋主義路線，加上歐洲議會在10月通過反脅迫工具法案（Anti-Coercion Instrument），更讓義大利得到避免中國經濟報復的歐盟保護傘，一旦「台灣有事」也可以更義無反顧提供奧援、支持西方反制北京的措施。

覬覦中國市場，淡化對台關係

儘管如此，梅洛尼依舊忌憚北京報復退出一帶一路之舉，她也覬覦中國市場，渴望在開展全面戰略伙伴之際，追趕德、法與中國的經濟合作。與她同屬後法西斯義大利兄弟黨（Fdi）的外交次長奇列里（Edmondo Cirielli）以近乎討好的語調表示，不會拋棄千年積累的絲路文化，無論歷史和政府如何更迭，中國都是義大利外交政策的堅實基礎，期待義大利擔任東西方的橋樑，並淡化與台灣的關係，認為「台海危機只是國際政治的邊緣因素。」

在漢朝盛世與羅馬帝國的淵遠流長敘事下，義大利加入有「新絲路」之稱的一帶一路，隨行習近平訪問羅馬的上百位中國記者使出渾身解數鼓吹大外宣，當時聯合政府成員之一的五星運動（M5S）吹噓新絲路將拓展雙方貿易和投資，美國和歐洲盟邦則在檯面下施壓義大利不要漠視該協議的地緣政治風險。義大利在沸沸揚揚的喧嘩和角力下，簽署一帶一路備忘錄。

這項備忘錄沒有國際條約的約束力，但魔鬼藏在細節中，北京要求「備忘錄在屆滿5年後自動續約，除非一方在期滿的3個月前通知終止合約。」這個解約動作成為義大利的外交難題，一度嘗試修改條文為「沒有明示續約意味著退出」，緩和與中國分手的強烈意涵，但北京不答應。

經過外交拉鋸戰，義大利以極為低調，近乎躡手躡腳的方式照會北京不再續約，雙方同意不公開官方文件，僅經由媒體曝光消息，這讓今年十月才歡慶一帶一路十週年的習近平保住顏面，避免其他一樣困在新絲路的國家仿效退出，也讓義大利保有與中國發展全面戰略伙伴的餘地。

義大利在通知北京不再續約一帶一路的3天後，媒體才在12月6日揭露，適逢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和理事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訪問北京前夕，面臨經濟窘境的習近平正試圖重新穩固中歐關係，不太可能在此時此刻讓義大利難堪。

「五星聯盟」內鬨不斷，北京見縫插針

為了從一帶一路脫身，梅洛尼政府把這個充滿地緣政治意涵的備忘錄簡化為貿易協議，抱怨成果不如預期，對中出口遠比不上沒有加入的德、法。加入一帶一路後，義大利對中出口從2020年的128億歐元成長到2022年的164億，從中國進口則從322億暴增到575億，貿易逆差從194億增加到411億；中國對義大利投資從2020到2021年總計有160億，排在英國、德國之後。

義中新絲路2019年在紛擾中上路，雷聲大雨點小，宣傳與象徵意涵遠超過實質。在一帶一路備忘錄之外，習近平來訪之際，兩國官方還簽署了18項協議，另有民間的10項協議，曾經誤稱習近平為「平先生」的副總理迪馬尤（Luigi Di Maio）身兼經濟發展部長，他代表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畫大餅宣稱這些協議總值25億歐元，未來潛力上看200億歐元。然而，當習近平結束羅馬行前往巴黎，光是與法國簽署的290架空中巴士訂單便價值高達300億歐元。

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時，擔任財政部長的特里亞（Giovanni Tria）猶豫不決，一方面擔心美國不開心，另一方面深知推動龐大計畫的政府職能付之闕如，缺少雙邊持續對話的機制，宏偉的新絲路只是夸夸其談的空中樓閣。港口等基礎建設工程浩大，也是美國阻攔焦點，相較之下，由特里亞代表簽署的避免雙重課稅協議有助於讓義大利企業與英、法享有一樣的法律地位，拓展在中國的投資，但過於技術性的協議對於民粹政府博取民眾歡心幫助不大，至今仍躺在國會尚未通過。

經濟學教授出身的特里亞面對一個精神分裂的政府，不只五星運動領導人迪馬尤和極右聯盟黨（Lega）主席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兩位副總理齟齬不斷，聯盟黨內部也是立場分歧前後不一。薩爾維尼推薦曾在中國任教十多年的杰拉吉（Michele Geraci）在迪馬尤手下擔任經濟發展部秘書長，一手擘畫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然而，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在美國壓力下，於簽約前夕搖身一變成為捍衛國家安全的反中大將，他說：「貿易協議是件好事，但不能淪為中國殖民地。」

一帶一路虛張聲勢，許多合作早已經開展

身兼內政部長的薩爾維尼迴避了習近平猶如皇帝出巡羅馬的所有場合，同黨的農業部長錢益友（Gian Marco Centinaio）代替他出席招待習近平的豐盛國宴。在加入一帶一路的簽約儀式上，錢益友與時任中國駐義大使的李瑞宇簽署了出口義大利柑橘到中國的協議。

事實上，錢益友在2019年1月底訪問北京時，已經與中國海關簽署有關義大利柑橘、榛果和藥草出口的協議，遊走台海兩岸的他今年6月以參議院副議長的身分訪問台灣時，也不忘向當時擔任農業部長的陳吉仲推銷義大利柑橘。

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成為中國大外宣的最佳樣板，宣揚習近平雄心勃勃的計畫跨出第三世界並網羅了美國最核心的盟友之一。不過，有關「一帶一路」的高談闊論常常是虛張聲勢，許多合作項目早在簽署協議前已經開始，北京垂涎的港口投資更因為吸引過多目光，造成反效果，例如2016年就展開的東北部特里亞斯特（Trieste）港口和周邊鐵路更新、往北串連歐洲的計畫吸引中資加入，歐盟執委會也對此開了綠燈，卻因為一帶一路爭議而窒礙難行。

2019年，美中關係惡化，兩強角力越演越烈，民粹的「五星聯盟」缺少地緣政治敏感度，以為新絲路是促進對中出口的捷徑，結果是誤入歧途；然而，義大利在中右派的前總理貝魯斯柯尼（Silvio Berlusconi）執政時期，已經開始摸索有別於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外交路線，希望義大利「走自己的路」。

作為義大利第一代民粹政客，商業巨亨從政的貝魯斯柯尼開啟義大利仰賴俄國能源的時代，與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私交甚篤，俄烏戰爭爆發後，兩人仍交換生日禮物。也是在貝魯斯柯尼時期，義大利在2004年成為中國的「全面戰略伙伴」，當一帶一路幾乎成了禁語，決定退出的梅洛尼在外交工具箱裡找到貝魯斯柯尼的政策遺產，重新擦亮全面戰略伙伴的招牌，當作穩固義中關係的基石。

可疑的中國訪客

美國認為2017年寫入中共黨章的「一帶一路」是以拓展基礎建設為名滲透西方聯盟的特洛伊木馬，梅洛尼不能不退出，外交部長塔亞尼協助她小心翼翼鋪陳退路。另一廂，中國在2022年底驟然放開防疫封鎖手段後，官員重啟中斷多時的出訪，為了遊說義大利留在新絲路，訪問羅馬的官員絡繹不絕。

今年2月，在秦剛被失蹤後回鍋兼任外交部長的王毅率先以中央外事工作委員辦公室主任的身分到羅馬，外交部歐洲司長王魯彤接著在5月到訪，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劉建超緊接著在6月底前來，中國歐洲事務特別代表吳紅波也跟著放話，「希望義大利不要放棄一帶一路，尤其是不要受到第三方的壓力。」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書記陳文清則在塔亞尼訪問北京後，9月底來到羅馬。

中共想搶救一帶一路可想而知，但一些訪客身分啟人疑竇。去年底，人權團體揭露中共在義大利非法設置警察站，脅迫海外中國人返國受審，劉建超在國家預防腐敗局副局長任內正是負責「獵狐」等海外追捕行動，涉及在違反國際法、侵犯人權、他國主權的情況下，威脅海外中國人返國受審。身兼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陳文清則是習近平的親信，長年掌管安全與監控。

梅洛尼面對國內政治對手絲毫不假辭色，甚至聲色俱厲，競選期間也慷慨激昂批評中國的威權體制，但她對於來訪中共官員的爭議背景噤聲不語，隻字不提專制政體對民主的侵害。

退出一帶一路，中資生意照做

梅洛尼成為總理後，對中國謹言慎行，為了推動出口更不吝於討好北京，她在去年海南第三屆中國國際消費品博覽會的致詞影片中說：「必須一起努力，重啟、深化義大利和中國在全球的經濟與貿易關係。」

當歐盟定位中國是體制對手，採取去風險政策，梅洛尼退出一帶一路的決定卻像是煙幕彈，在卸下招搖的一帶一路招牌之際，生意照做，缺少風險控管的機制。

東北部特里亞斯特的更新計畫胎死腹中，但中國遠洋和青島港公司在2016年分別收購西北部瓦多利古雷（Vado Ligure）碼頭營運公司的40％和9.9％股份，將這個小港打造成地中海最重要的冷凍海運樞紐，方便最大型的貨船進出，絲毫不受義大利退出一帶一路影響。

利用學術交流施展銳實力

梅洛尼政府成員把全面戰略伙伴這個新通關密語說得順口，但對於內容卻毫無頭緒，任由北京填補義大利的戰略真空，軟硬兼施繼續扣住西方陣營的軟肋。

觀光是義大利經濟支柱之一，約占GDP的13％，觀光部長桑堂凱（Daniela Santanchè）在9月底訪問香港、澳門和上海，北京隨後宣布開放包括義大利在內等歐盟六國公民得以免簽進入中國，顯示無意對即將離開一帶一路的義大利疾言厲色，留下未來利用遊客管制伸縮對義政策的槓桿。

在桑堂凱之後，高等教育部長貝尼尼（Anna Maria Bernini）在11月底訪問北京，參加第12屆「中義創新合作周」，並與中國科技部續約促進雙邊合作的協議，合作的項目包括食農科技、文化資產應用的人工智慧、物理和太空物理、綠能和生物醫藥等。

突飛猛進的人工智慧可以用在軍事上，物理和太空物理則是義大利強項，羅馬薩皮恩薩大學（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物理學教授帕里西（Giorgio Parisi）獲得2021年的諾貝爾物理獎，位在亞平寧山脈深處的巨石國家實驗室（Laboratori Nazionali del Gran Sasso）則是全球最大的地底核子物理實驗室，許多歐美最尖端的物理實驗在此進行。中國過去就曾經向薩皮恩薩大學物理挖角，向系主任表示「你們教授全都過來，也沒問題。」

太空是列強爭霸的戰場，俄烏戰爭爆發後，「友誼無上限」的中俄拓展合作領域之一就是太空與衛星，長期以來，中國也渴望在這些領域與義大利合作，雙方在2019年簽署的協議中包括太空合作、推進人造衛星研發，然而，天宮太空站使用的技術與北約（NATO）防衛技術高度雷同，讓歐盟和美國拉起警報。與義大利太空總署的合作受阻後，北京另闢蹊徑，試圖與太空物理研究中心合作，換句話說，改成跟太空總署的「研發大腦」合作。

在攫取最先進的技術與研究知識之外，中國在義大利開設了16所孔子學院施展「軟實力」，還有許多義中大學的合作計畫，包括被中國列為「國防七子」的南京理工大學等。當歐美、加拿大、澳洲許多國家認真討論，中國利用西方學術界的開放自由竊取技術，以交流之名施展銳實力，號稱大西洋主義、捍衛西方價值的梅洛尼卻迴避這些討論。

雖沒有落入勞民傷財的一帶一路白象工程，但中國仍是房間裡的大象，左右義大利的國際地位。義大利將在明年一月起擔任G7國家主辦國，美國等盟邦來到羅馬時，將會發現大象還在房間裡。

※作者為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