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老百姓「從沒活得這麼爽過」

謝爾蓋·切爾內紹夫 2024年03月23日 04:00:00
如果我們將三分之二俄羅斯居民視為「俄羅斯老百姓」,那麼「俄羅斯老百姓」可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擁有過任何東西。(美聯社)

如果我們將三分之二俄羅斯居民視為「俄羅斯老百姓」,那麼「俄羅斯老百姓」可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擁有過任何東西。(美聯社)

我的父母在過去二十年裡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私人區塊」。在寫這篇專欄前,我花了幾天時間思考如何將這個術語翻譯成其他語言(包括莫斯科人的語言)。我意識到,這不可能。這不是維基百科上寫的「個人住房建設」,而是把農村的生活方式注入大城市的織體。那裡沒有柏油路,沒有下水道(雖然幾乎家家都有衛生間),電話在大約十五年前才出現,燃氣也是。有燃氣意味著冬天不用每天兩次(甚至三次)從倉庫裡用桶提煤塊出來生爐子。燃氣是好事,但不是家家都有。大約十年前,外國車開始出現在圍牆附近。過去五年裡則什麼都沒變。

 

今年夏天,我在週末過後去父母家接我兒子。「別超過十點到,」媽媽這麼告訴我。我當真在十點整抵達。到十一點時,這個私人區塊的隔壁街上有一場葬禮,屆時父母家這條街上「長者」的侄子會被運往隔壁街。「長者」就像班級的班長那樣受人尊敬,只不過是以街道為範圍。因此,街道長者的侄子,已故的「特別軍事行動參與者」需要體面地送別、致敬。他在春天被動員,打了半年仗,回家休假,再次出發——第一天就遭到了炮擊。第二次回來時,已經裝在鋅皮棺材裡,就連棺材上的小窗都塗黑了。這就是為什麼得在十點接走兒子——媽媽知道我不會同意他參加這種紀念活動。

 

在爸媽的這條街上,現在還有一位「戰爭英雄」住在自己父母家裡,他是前瓦格納雇傭軍兼前慣偷。自我記事起,他總是因為小偷小摸或流氓行徑坐牢。出獄幾個月,喝酒,搶劫——然後再次進監獄。如果這幾個月裡,有人的菜園或家裡丟了什麼東西,大家首先會懷疑他。現在,他有了勳章和一輛嶄新的車。順帶一提,還帶著父母去海邊度假了。據說他們為兒子驕傲得流淚。

 

而就在馬路對面的隔壁房子裡,住著我父母的鄰居。她過去是有軌電車售票員,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她總是在大聲罵髒話。過去的一年半裡,她一直在告訴別人,她的女婿越來越頻繁地說要去戰場上當志願兵。畢竟貸款不會自己還清。而且的確不會——再隔一座房子的另一位鄰居因為還不清貸款終日醉酒,最終心臟無法承受。在春天前整條街的人也都送走了他。

 

我在這條街上住了十年。我的父母仍住在那裡,因為他們在這兒有桑拿,有車庫,有菜園——不像「在你們的那些公寓裡,人疊著人」。至於鄰居家的瓦格納退伍兵——現在上哪兒沒幾個這樣的鄰居呢?

 

每當我聽到「專家」們從荷蘭或以色列的溫暖演播室裡向我講述老百姓在那個人的政權壓迫下活得有多苦,戰爭和制裁如何讓老百姓失去了一切,我都會想到這條街。當我在YouTube上看一位「自由派」移民與另一位「自由派」移民進行又一次的辯論,我也會想到這條街。嗯,他們在那裡說,由於制裁的沉重壓迫,老百姓即將意識到「那個人的政權」奪走了他們的一切。他們希望老百姓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會起義。嗯,或者也不會起義,但至少會暗中破壞政權。或者別的什麼類似的。

 

不久前著名心理學家柳德米拉·佩特拉諾夫斯卡婭在一個帖子中試圖匯總俄羅斯老百姓的全部損失,以向我們證明「並非所有俄羅斯人都是這場戰爭的受益者」。她的清單中包括如下幾項:國家貨幣和以「硬通貨」計算的全部財產價值的崩潰,旅遊者遭遇「世界關閉」,子女失去留學的前景,公民權利和自由削減,教育退化,文化退化,「出國導致的家庭分離」,還有一些諸如此類的。讀完這份清單後,我再次感謝命運,讓我沒生在莫斯科,且還沒喪失與現實的聯繫。

 

因為如果我們將三分之二俄羅斯居民視為「俄羅斯老百姓」,那麼「俄羅斯老百姓」可沒有失去其中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擁有過其中任何東西。老百姓上一次持有美元可能是在97年左右——作為一個有趣的小物件,僅此而已。他們從沒去過劇院,完全不知道最好的導演全都離開了俄羅斯,導致他們,也就是老百姓,一無所有。他們的孩子和自己上的是同一所學校,甚至可能教他們的還是同一個已經七十歲的老師。他們,老百姓,甚至不知道可以不用大聲吼叫就能教育孩子,不知道學校的草坪上是可以行走的。最後,如果他們遭遇「家庭分離」,那僅僅是因為監獄、動員和合同兵役。他們,老百姓,認識的人裡沒人跑去格魯吉亞和哈薩克——他們的所有親戚都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城市。

 

商店裡的價格上漲了又如何?這些老百姓從來就沒指望過商店。老百姓家的地窖裡有可供他們熬過一整個冬天的土豆和醃菜罐頭。湊合著就能活過去。

 

所以總的來說,老百姓什麼都沒有失去。他們也沒有什麼能失去的。

 

但他們得到了什麼?得到了很多,多得難以言表。首先,是錢。很多錢。是的,數萬名俄羅斯士兵回不來了,但還有數十萬回來了!帶著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幾百萬盧布回來了。在我妻子的老家(沒我們的城市大,但工業化程度高得多),有個男人帶著三百萬盧布回家,只用十天就和自己的朋友們一起花光了。平均每天揮霍三十萬——無限量的酒精和妓女。這才叫生活嗎!而那些有家室的人則去海邊度假,買公寓,換新車。

 

其次是歸屬感,覺得自己屬於某項偉大的事業。曾經我們的祖輩如何戰勝法西斯,如今我們也在烏克蘭戰勝納粹(還是剛發明的別的什麼?)。我們同時還在戰勝同性戀、猶太人、整個集體西方、共濟會,總而言之,所有,所有,所有的人。那些年紀大點的人欣賞著少先隊、軍訓、校服以及總而言之他們年輕時的一切特色重又復興。終於能管管了!要不然現在的年輕人真無法無天了!而且所有這些全都不用他們費力,往往他們都無需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們又能給因這場戰爭一夜暴富,還覺得自己很偉大的老百姓提供些什麼?關於貪腐官員宮殿的調查影片?可老百姓早就知道自己被偷光了,從90年代起就知道了,這可沒什麼新鮮的。關於政權犯罪老百姓也有錯(因為沒有潤出去)的討論?關於民主和人權的採訪?關於被監禁的別爾科維奇 更多熱尼婭·別爾科維奇,俄羅斯戲劇導演,2020年指導了劇作《菲尼斯特——勇敢的雄鷹》,講述了前往敘利亞嫁給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的女性的悲劇命運。該劇在2022年獲俄羅斯戲劇界最高獎項金面具獎四項提名。2023年,在極右翼分子舉報後,別爾科維奇和該劇編劇斯韋特蘭娜·佩特裡丘克被捕,並被指控“為恐怖主義辯護”罪。檢方認定,劇本中包含“女權主義的破壞性意識形態”,因而涉嫌極端主義。導演和編劇面臨最高七年刑期。或梅利科尼揚涅茨 更多格裡戈裡·梅利科尼揚涅茨,維權律師,俄羅斯最重要的獨立選舉觀察組織“聲音”的共同主席。今年8月在州長選舉前被捕,並被指控“組建不受歡迎組織”罪,面臨最高六年刑期。的悲劇故事?這都是些誰啊?電視和網上(比如在《共青團真理報》 更多俄羅斯讀者數量最多的報紙,充斥著法西斯言論,是克里姆林宮的重要宣傳工具。的網站上)可完全沒說這些。

 

也許到2040年代末,才能開始和老百姓討論俄羅斯社會因這場戰爭而遭受的真正損失。(美聯社)

 

老百姓自己工作幾十年都賺不到的金錢施捨,再加上對偉大事業的歸屬感——這是種易爆的混合物。如果不去考慮這一點,我們會不斷驚訝,為什麼在最近的選舉中,投票給上面指派的州長和「執政黨」的主要是農村(而非大城市)——儘管恰恰是這些農村承受了動員的主要損失。正是這種易爆的混合物促使老奶奶們穿著二十年前買的衣服去投票站給當局投票。她們是真誠地投票支持當局,因為相信它這就要建立起一個偉大的國家——當然,也是為了故意刁難敵人。正是這種混合導致了那些的確因為這場戰爭失去了一切的一小撮人,和絕大多數什麼都沒失去,卻獲得了一切的居民彼此之間徹底的不理解。

 

我們知識份子談話的時候,一邊盼望黑暗時代趕快結束,一邊努力不去想這個事實:那幾十萬已經經歷過這場戰爭和「恢復新領土」進程的男男女女,他們有幾百萬個孩子。這幾百萬個孩子覺得他們的父母在從事英勇的事業。他們真誠地這麼認為,因為這是他們的父母,他們不可能是魔鬼。這幾百萬個孩子在9月1日系上國旗三色領巾,和父母看一樣的電視節目,聽父親們講打「烏克蘿」的故事,途徑被摧毀的馬里烏波爾,去克裡米亞度假(有的和父親一起,有的已經沒了父親)。

 

如果我們想在戰後開始討論社會懺悔,我們得等到這些孩子長大,生下新的孩子,然後才能告訴這些(目前尚未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祖輩幹下了不光彩的行徑。祖輩的事情聽起來比父輩的要容易些。內部自覺,而非外來強加的懺悔在德國是從1970年代才開始的——那正是國家社會主義分子孩子的孩子長大之時。

 

所以說,也許到2040年代末,才能開始和老百姓討論俄羅斯社會因這場戰爭而遭受的真正損失。至少,老百姓中的一些人會真的聽進去。順帶一提,到那個時候,在勃列日涅夫時代開始工作的那批教師的職業生涯才最終結束。

 

而目前,老百姓可能正在經歷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是的,其中一些人時不時地被裝在鋅皮棺材裡從戰場上送回來。但整條街的人都會參加他們的葬禮——這不就是你們要的傳統價值觀復興嗎?

 

 

※本文轉載自《中國數字時代》。文章作者(上圖)為歷史學副博士,在新西伯利亞建立了兩所很受好評的現代化教育私營學校。俄羅斯國家回報他的方式是在今年6月把他列入「外國代理人」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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