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中東戰爭前線的柯恩──詩人、歌手還是祭司?

廖偉棠 2024年04月15日 07:00:00
以色列周邊的宿敵們伺機而動,令人想起大約五十年前的1973年「贖罪日戰爭」。(美聯社)

以色列周邊的宿敵們伺機而動,令人想起大約五十年前的1973年「贖罪日戰爭」。(美聯社)

近日中東戰火持續升級,伊朗也捲入對以色列進行無人機及導彈攻擊,這已經不只是以巴恩怨的事了。以色列周邊的宿敵們伺機而動,令人想起大約五十年前的1973年「贖罪日戰爭」,為報前三次中東戰爭之仇,埃及與敘利亞左右夾攻以色列,狂猛之勢,一時令輕敵的以色列節節敗退,幾成危卵。

 

然而就像今年以色列遇襲一樣,當時四散在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紛紛自行回國參軍,捍衛那個不完美但來之不易的家鄉。哪怕你是反戰主義者、哪怕你是廣義的左翼甚至無政府主義者⋯哪怕你是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

 

時年39歲、已經頗有名氣的李歐納·柯恩奔赴以色列乃至西奈半島最前線,一度越過蘇伊士運河到達埃及邊境,這段神奇的經歷一直是個謎,在他的各種傳記中語焉不詳,柯恩自己寫及此行的45頁小說草稿至今還藏在馬克馬斯特大學博物館從未出版⋯不過,對於經歷過贖罪日戰爭的以色列人來說,他們都是證人,見證戰爭也見證了柯恩的「使徒行傳」:混雜著贖罪與撫慰。

 

因此這段歷史只能由猶太作家去鉤沉和寫出,馬蒂·弗里德曼(Matti Friedman)是不二之選,他在柯恩離世之後採訪了許多曾經在贖罪日戰爭期間見過或聽過柯恩的退伍軍人或者平民,更從博物館處借閱了前述的手稿,取得柯恩遺產管理方的同意,整理出其中直接關涉戰地行的段落,最後寫成一本特別且珍貴的李歐納·柯恩「斷代史」——Who By Fire:Leonard Cohen in the Sinai,中譯本名為《焚身以火:第四次中東戰爭與李歐納·柯恩的救贖》。

 

Who By Fire是柯恩的著名歌曲,典出自猶太禱文《敬畏我主》:「在贖罪日,審判塵埃落定。多少人將逝去,多少人將誕生。誰會活著,誰會死去,誰會末日臨頭,誰又不會,誰沉溺於水,誰焚身以火,誰被劍刺,誰被獸咬,誰受飢,誰忍渴⋯⋯」柯恩在1974年創作這首歌時加入更多現代悲劇感:

 

「誰焚身以火,誰溺於水

 

誰於陽光中,誰困於夜

 

誰受嚴酷考驗,誰受一般審判⋯⋯」

 

中譯為焚身以火是貼切的,呼應了贖罪日之火、戰火以及人類的慾火。但柯恩真的從中得到救贖了嗎?他自己都不確定。柯恩在戰爭一開始就不顧自己的明星身分,從希臘飛抵特拉維夫,其後隨著幾位進行勞軍演出的以色列歌手一路向前到最危險的前線。以他的說法,他不是因為愛國、也不是為了勞軍,「而是為了從歌唱職業的虛榮中恢復過來」——毋寧說他在逃避,又在逃避中試圖辨認藝術的意義,尤其是藝術面對殘酷戰爭時的意義。

 

「人們正被殺戮。我開始用一首新歌來結束我們的表演。副歌是:愛人愛人愛人愛人愛人愛人愛人回到我身邊。我對自己說,也許我可以用這首歌保護一些人。我會讓這種保護延續良久。」柯恩的戰地筆記這樣寫到。這首新歌是他在前線創作的唯一一首歌,名為《愛人愛人愛人》,其中以柯恩罕見的直白寫道:「願這首歌的精神如是/願它升起純潔和自由/願它成為你的盾牌/用以禦敵的盾牌」。

 

 

不過這首歌原本還有一段副歌,柯恩只在前線現場唱過,如下:

 

「我來到沙漠

 

幫助我的兄弟們戰鬥

 

我知道他們沒有錯

 

我知道他們並不對

 

但骨頭必須站直、行走

 

血液必須流動

 

人們正在聖地上

 

畫出醜陋的線條」

 

作為一個有獨立思考、批判意識的詩人歌手,柯恩意識到這裡需要劃清界線,他在第二稿把「兄弟們」改為「孩子們」,後來索性刪掉了這一段。馬蒂·弗里德曼也充分意識到柯恩的轉變,他有點不甘心地寫道:「詩人李歐納·柯恩認為他的詞必須比以色列人更偉大,比戰爭更偉大。後來,當柯恩在舞台上表演《愛人愛人愛人》時,他會承認他寫這首歌的地點,但他告訴觀眾這是為了『雙方的士兵』寫的。在法國的一場演唱會上,他甚至說,這是為『埃及人和以色列人』寫的,他把『埃及人』放在語序的前頭。」

 

是戰爭帶給柯恩兩個信念,第一就是上述對身分的抗辯,戰爭沒有贏家、沒有祖國,只有死者。書中披露了一段筆記,是非常柯恩式的,「直升機降落。在大風中,士兵們急於卸下傷員。直升機裡面載滿了受傷的人。我看到他們的繃帶,忍住哭泣。年輕的猶太人正在死去。然後有人告訴我,這些是埃及的傷員。我的欣慰之情讓我吃驚。我討厭這樣。我討厭我的欣慰。這不能被寬恕。這是你手上的鮮血。」

 

「我討厭我的欣慰」這是真正反戰者的態度,被反省的,是人類的殘忍之根源:族類的區分。

 

另一信念較為令人釋然,柯恩為了自我堅持了自己詩人的身分之餘,也為了他人、尤其是那些可憐的以色列青年士兵們,接納了自己兼任的祭司身分。馬蒂·弗里德曼點出,Cohen本來就是祭司的意思,他們在歷史負責為苦難流離的猶太人祝福。柯恩在他早期的反戰歌曲《以撒的故事》直言:「你現在建造這些祭壇/犧牲這些孩子/你必須不再這樣做」,以撒是被獻祭的兒子,馬蒂·弗里德曼在書中寫出戰場上有許多以撒,他追問:那麼也有許多柯恩嗎?

 

馬蒂的筆力銳利細膩,總能輕易帶讀者身臨西奈前線其境,那些硝煙、屍臭和荒謬的子彈同時也交織在柯恩的心靈暗夜裡。他要走出這人生中途的黑暗森林,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鋼盔上坐下來,拿起吉他開始唱歌,完成他祭司的職責:「起初,我很擔心我那些安靜而憂鬱的歌不是能鼓勵前線士兵的歌曲。但我瞭解到,這些優秀的孩子並不需要光榮的戰鬥頌歌。⋯⋯我是來振作他們的精神的,他們也振作了我的精神。」

 

「我在你的沙漠裡/流浪了四十年」——在晚年詩作《過來看看》裡,柯恩這樣寫到,那個沙漠既是愛慾之沙漠,也是四十年前他在西奈半島遭遇的沙漠吧?在四十年後,正如本書最後一段所寫,柯恩回到以色列特拉維夫,以此作為他最後一次環球巡演的終點。曲終人靜之際,柯恩向著體育場的五萬觀眾舉手做出祭司的手勢,唸出四十年前戰場上面臨死亡的青年戰士期待他唸出的十五字禱詞。燈光才漸漸熄滅。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關鍵字: 中東 以色列 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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