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委會與國民黨又槓上了，毫不意外，這次又是為了「九二共識」而來。

這場爭論起自夏立言於上月28日在江西廬山與中共中央台辦主任宋濤會談時表示，「九二共識」是當年由我方主動提出，並被大陸接受，成為兩岸的共同政治基礎。他進一步強調，歷史經驗顯示，只要堅持九二共識並反對台獨，台海就能維持和平穩定，否則將會陷入動盪不安。陸委會則強調「夏副主席及國民黨認為不接受中共『一中原則』的『九二共識』，台海就會動盪不安，完全悖於事實，是在為陸方卸責，配合對岸施壓我方，台灣民眾與國際社會都無法接受。」

「九二共識」下的「我方」所指究竟是誰？北京的中共政權又和認知這個「我方」？「我方」又如何界定「陸方」？

「九二共識」下，台灣仍被視為「叛亂的一省」

1991年4月30日，總統李登輝宣布自5月1日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結束自1948年5月起長達42年多的動員戡亂時期。終止動員戡亂時期的意涵就是不再視北京政權為國內的反賊並必須掃蕩、殲滅的對象。兩岸的政治定位依據1991年3月行政院2223次院會通過的《國家統一綱領》。根據該綱領，為建立良性互動的關係，將對方視為政治實體，這也是「互不承認主權、互不否認治權」的「九二共識」核心精神的來由。但當台北單方面釋出善意時，北京是否也釋出「對等」的善意呢？並沒有。

直到今天，北京依然將台灣視為中國的「內戰狀態」並未結束下叛亂的一省。內戰未終結論的立論基礎，依據台灣統派的觀點，「交戰雙方」迄今未曾簽署任何停戰協議；另一方面，北京方面亦無任何等同於李登輝宣佈廢止臨時條款的政治動作，即不再視對方為「叛亂團體」。也就是如此，七月時才會「意外地」傳出廈門大學海峽兩岸城市規劃研究所撰寫「盡快啟動台灣接管準備」的文章，聲稱中共中央須建立中央台灣工作委員會，且其唯一目標就是作為「影子政府」隨時入台接收政權。

如同許多錚錚之士所言，這未必代表北京的意見，但無論是還不是都無關緊要，因為台灣早就翻篇了，反中（共）修辭也從台灣獨立走向反對統一，再從反對統一走向反對併吞。言下之意，當下沒有所謂的統一問題，只有中華人民共和國通過武力等其它灰色地帶手段對台實施程度不等，從網絡襲擾、軍機艦威攝到未來武力犯台的攻擊行為，是PRC併吞ROC(Taiwan)的問題，對大多全台灣民眾而言，這是實打實的民主Vs.威權生活方式與秩序的生存鬥爭。曾任鄧小平翻譯的中國智庫主管高志凱於今年八月上旬參加半島電視台節目訪問時就纏傳出要調查台灣人的身份背景，而被主持人哈桑（Mehdi Hasan）直指為族裔清洗（ethnic cleansing），被併吞就是身家性命的威脅，在「成王敗寇」的中國人思維底下，由不得半點馬虎。

「九二共識」掩護中國擴張勢力功不可沒

此外，夏立言表示只要堅持「九二共識」並反對台獨，台海就能維持和平穩定，著實是一齣掩護中國大肆擴張勢力範圍的障眼法。說到底，「支持九二共識反台獨」與「兩岸一家親」的目的都是充分利用台灣民眾害怕發生軍事衝突的心理，建構一個兩岸不會兵戎相見的某種一廂情願想法。自2012年習近平上台後，中國對南海主權態度轉趨強硬，2013年菲律賓政府在海牙國際海洋法庭提出南海仲裁案，儘管2015年9月習近平在美國華府訪問時曾親口對歐巴馬總統表示「中國無意將南沙群島軍事化」，但就在同一年中國開始在西沙群島的七連嶼，及赤瓜礁、美濟礁、永暑礁、渚碧礁等南沙島礁進行填海造陸工程，往後不管透過衛星偵測或是美軍的空中勘察，都能發現中國積極地填海造島和軍事化島礁的實體建設。很快地，2016年1月首度在永暑礁上的機場跑道進行民航機試飛成功之舉動，也引發南海周遭國家之抗議。

到今天，中國軍艦已經能夠通過就近補給之便給直接在巴拉望島以西140公里、卻距離中國海南島1200公里處的的仙賓礁，在美國航母不在太平洋西岸的空窗期，憑藉54艘各式船艦的絕對優勢，與菲國一艘隸屬海岸巡防隊的海警艦9701號武裝對峙中。

這與馬英九時代的兩岸政策又啥關聯性？馬英九在兩岸關係上採取了意密切交往（engagement）的政策，消極面來看，中國伸張南海主權時得順利地排除來自台北的阻礙，並減少了兩岸在該地區的緊張局勢；從積極面來看，當包括日本在內的南海周邊國家都增強軍備強化區域合作以制止中國擴張的時候，馬英九於2015年提出「自我克制」為核心的「南海和平倡議」，馬英九亦不時地重申中華民國對南海水域的U型十一段線主張與中國的南海主權訴求相呼應，且在美國派遣戰艦爭取國際自由航行權時語意模糊 ，為習近平突破華府圍堵中國的大戰略助攻。

時為美國國際評估與策略組織（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and Strategy Center）副主席費雪（Richard Fisher）在首次馬習會後表示這次會晤無助於解決中國對台灣的軍事恫嚇，他說：「真正建立信任的步驟應包括中國解除南京軍區的軍事化，而不是迅速提升兩棲攻擊能力；銷毀對準台灣的導彈，而不是增加導彈數量；銷毀旨在擊沈美國航母的新型反艦彈道導彈，而不是製造更多種類和更多數量的導彈。」今年二月馬習二會登場，費雪提供的觀察指標不僅更變本加厲了，中國無論在主觀意願與實際的外交政策中都表達出更咄咄逼人的戰狼姿態，此時國民黨還要我們台灣民眾走回「九二共識」的老路，是頭殼壞去了嗎？

2023年中國海警船逼近菲律賓海巡船艦，並以軍用雷射光照射菲國艦艇，使艦上人員短暫致盲。（美聯社）

「長時段視角」下的台海安全與穩定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後累積的財富加持，中國先是在1990年代後開始加入往海洋競爭的行列，在和平崛起方針的指導下，中國日益加強從近海到遠洋的投射能力，東亞各國歡迎者有之，防備者亦有之。而中國的強國強軍建設來自於受老牌帝國主義國家欺凌的「百年屈辱」歷史印記，劍指二戰後以美國為首所建立「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換言之。台海的「和平穩定」自然不是北京與台北某一些人「私相授受」下的「九二共識」能夠左右的，而是受制於自由民主世界與威權主義世界的互動與鬥爭的大博弈過程。

如果我們將歷史縱深拉長到四百年，台海生波的原因多因國際力量在東亞地區的力量角逐所致。熱蘭遮城戰役（1661-1662）是盤據明國東南沿海，明、日混血的鄭成功海盜集團為退守台灣與舊帝國主義荷蘭東印度公司（VOC）之間競逐殖民地，於大員沿海的戰鬥；1883-6年的清法戰爭則與越南殖民地問題相關，法國海軍上將孤拔（Anatole-Amédée-Prosper Courbet）統率遠東艦隊在福州擊退大清國的南洋水師，滬尾與雞籠都發生海戰，並曾進佔澎湖與雞籠；日清甲午戰爭（1894-1895）的戰場雖在清國的東北與華北地區，但台灣卻因此割讓予日本；二戰期間，蘇聯與國民政府飛行員從中國駕駛轟炸機對北台灣進行轟炸，1943年美國飛虎隊從江西起飛對台灣新竹、台南鹽水與高雄機場的空襲：最後是在1944-5年美軍從四川、菲律賓與台灣東南方的航母派出的的轟炸機與戰鬥機在台北、基隆、南投、台中與澎湖進行的空襲。至於東山島戰役（1953）、大陳島戰役（1955）與八二三砲戰（1958）都是國共內戰的一部分，且侷限於浙江、福建、廣東沿海，除八二三砲戰外，與台海與台灣本島較無直接的關聯性。

著有《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史》，知名英國軍事戰略學者里德哈特爵士（Sir B. H. Liddell Hart）曾言：「如欲謀求和平，請先理解戰爭。」四百年來台海的不和平穩定狀態皆來自於大國的力量競逐，是否服膺「一個中國原則」、「九二共識」對穩定兩岸關係其實真的沒多少關係，但這也絕非呼應疑美論中「棋子論」的觀點，相反，作為一個民主國家，台灣的民主機制與民意對自己國家前途何去何從是最終的決定者，我們所需要的是準確地認識國際局勢的發展，做出最符合台灣本身與民主國家陣營整體最有利的決定，那些一而再、再而三鼓吹「九二共識」是兩岸關係的定海神針、是兩岸交流互動基礎的說法，就讓它進入歷史的碎紙機吧！

※作者為政治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