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描述台灣民眾黨此刻的困境，「黔驢技窮」可說是一個相當合適的典故：這一頭驢看似勇猛，但當老虎真的撲近身邊時，驢子便無計可施。而當驢子在慌亂之下用力猛蹬，反倒讓自身的拙劣變得更加明顯，終於被人看破手腳。

在這次的風暴中，黔驢技窮的典故之所以格外貼切，一大主因是「老虎撲近身邊」這個關鍵情境：這次，這頭驢子不再只是站在那裏，不能只是看起來「跟其他動物不一樣」就好，而是要直接面對老虎，要能夠自己站得住腳。這一次，柯文哲不是藍綠以外的「另一位選手」，而是直接被調查、被指控的「那一位被告」。他終於不能說「那別人呢？」，而必須先回答「你是怎樣？」。這一次，民眾黨面對質疑時，不能再藉著高喊「別人才笑死人」來掩飾自己有多麼荒謬，而必須積極證明自己也真的沒有「笑死人」。

這次，面對帳務紊亂、中飽私囊、圖利財團、貪汙腐敗等質疑，柯文哲終於成為新聞唯一的主角。換句話說，面對這樣的系列指控，社會關注的是：不管其他人衣服穿得怎樣，柯文哲你自己有穿衣服嗎？在這個時候，柯文哲和他所領導的民眾黨，就像寓言裡說的一樣，即使「驢不勝怒」，卻也只能回歸用力蹬地的老招，踢起半天高的塵土，終於發現自己無處可躲。

從中國到能源，柯文哲習慣用訕笑別人迴避質疑

換言之，當柯文哲被「單獨檢驗」時，就是他黔驢技窮的時候。這和過去非常不一樣：柯文哲先前也曾面對各種批評和質疑，但身為一頭驢，他的回應策略一向只是訕笑其他的馬匹、騾子和水牛，讓自己顯得比較優異，或者至少藉此打迷糊仗，迴避掉實質的問題。

其實，在學習寫作的時候，學生會學到一項重要的原則：要把自己的立場陳述清楚，並提出具體證據，不要總是只以反詰句含混過關，偷渡自己的立場。但在選戰過程中，柯文哲的慣用招數正是這樣的含混。他頻頻藉此迴避填補自身的空洞，改將矛頭指向對手，等同於喊著「難道他們有把衣服穿好嗎？」，掩飾自身根本沒穿衣服。

舉例而言，在選戰過程中，當他的中國政策被質疑時，他便回答：「不要兩岸一家親，難道要一家仇嗎？」問題在於：所以兩岸一家親的內涵是什麼？當中國以一中原則為經貿、漁業、教育、文化等談判的前提時，柯文哲會如何因應？這一切都可以不用回答。當柯文哲被質疑對中政策曖昧反覆時，他的招數就是錯稱民進黨推動台獨（「一家仇」），但國民黨又要推動統一，只有柯文哲要務實超越惡鬥。

同理，面對能源政策的辯論，他可以訕笑「電力充足，你相信嗎？」、「民進黨把廢核當成神主牌啦！」問題在於：那他的具體計劃是什麼？如果要增設核能發電（而非只是延役），究竟需要幾個發電廠、幾個反應爐？運轉的時間表又是什麼？這一切也都可以只喊個口號就成，不必多加著墨。這無關支持或反對核能，而是「你到底在說什麼」的根本問題。相當有指標性的一句話，是在被質疑綠能配比是否實際時，柯文哲的回覆就只是：「民進黨不要把他們做不到的事情，就說別人也做不到。」這樣一句話，更顯示了柯文哲的無賴本質：只要多講別人爛，就不用積極展現自己好不好。

一系列的完美醜聞，讓柯文哲不能再拖別人下水

面對帳務問題，卻容不得他繼續無賴。一大關鍵在於，柯文哲這一系列的風暴堪稱是完美的醜聞。而這樣完美的醜聞，則足以讓柯文哲成為唯一主角。此刻，舞台大燈直直照向他一個人，讓他不能靠著高喊「你看其他人！」來脫身。

為什麼說完美？因為人們「瞄一眼就能有感覺」。一般而言，多數選民並沒有把政治生活中最需要時時關注的事情。畢竟，大家下班都非常疲累，並沒有時間精力了解太技術性的細節，所以在許多爭議中，人們的看法主要是來自先前的印象，最終經常都只是「信者恆信」。甚至，就連自詡關注政治的人，多數也不可能真的看得太細。同樣以柯文哲為例，從北農案到遠雄案都有一樣的問題，甚至連京華城案原先也有可能落得這樣的命運。

但柯文哲這次風暴的特點，在於每條支線都有「爆點」，足以讓選民「即使不知道詳細來說發生了什麼事，看一眼也知道一直有大事」。而且，這些大事引起的心理反應甚至不是畏懼、不是焦慮、不是群情激昂，而是指向「太荒謬了吧」、「怎麼這麼蠢」的情緒──比起被人厭惡，被人瞧不起、被人當成笑話才是政治領導人最悲哀的下場。

當柯文哲被「單獨檢驗」時，就是他黔驢技窮的時候。（攝影：陳愷巨）

誠然，目前還沒有公開的民調足以佐證不同選民群體聽到了什麼、他們的感受又是什麼。不過，這次的風暴實在充滿太多直觀可以理解的荒謬元素：多數選民沒有心力在乎那一大堆收據，但「怪罪會計師自行亂報帳」實在匪夷所思。多數選民沒有心力關注各黨政黨補助款如何使用，但「大家幫你選舉，選完錢歸自己」，還「賺到可以買商辦出租」實在太過荒唐。同樣，多數選民不會有心力關注誰是李文宗、什麼是木可公司，但「選舉選到可以授權肖像權」、「把政治獻金收到自己口袋」真的太過離奇。接著，在諸多荒謬都已發酵之後，京華城案的搜索、逮捕、聲押又接連展開，讓這部劇可以持續延續下去。而在這方面，民眾黨慣用的那種戰狼模式，反倒是不斷為這齣鬧劇提供更多金句，近日的曼德拉和「示現菩薩」就是最新的例子。

而因為這個醜聞如此「完美」，才讓柯文哲不能再用老招混淆視聽。此刻，柯文哲是舞台上唯一的主角，民眾黨慣用的那種「他們才笑死人」完全無用武之地，甚至會有反效果。畢竟，「他們才笑死人」的用處是削弱對手的可信度，有時甚至還只是單純利用「某些群體本來就不信任自己的對手」這樣的狀況。然而，當民眾黨要為自己辯白時，真正重要的因素已經不是對手的可信度，而是民眾黨自己是否獲得足夠的信任。

但是，即使在這次風波之前，多份民調都顯示，柯文哲和民眾黨在核心支持者以外本來就已經不受好評，尤其在關鍵的獨立選民中更是惡感多於好感。在這個時候，光是要說服大家不要太快有結論，拜託大家相信黨可以秉公處理、誠實面對，恐怕都已非常困難。

要人們相信你不是只想脫罪，到底憑什麼？

何況，遵循戰狼的習性，民眾黨也想把檢察官、把法院鬥臭，在毫無證據的基礎之下指控司法官都是配合民進黨運作。但是，反覆使用這招才更顯得他們非常拙劣，而且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就和寓言裡那頭一直蹬地的驢一樣。

固然，台灣民眾信任司法體系的比率並不高。然而，在很多人心中，任何「等到被控訴才反控不公」的做法本來就較難獲得認可，與「主動質疑司法體系有問題」並不是同一件事。畢竟指控者自己也是當事人，一切的指控都難免被懷疑只是脫罪的藉口。「政治迫害」、「司法不公」等詞彙在台灣政壇已經是老套，自己被調查後自己喊，並不是一件特別有說服力的事情。在此，最核心的問題再度不是檢方、警方、法院是否可信，遑論民進黨是否值得信賴，而是人們為什麼要相信此刻的柯文哲。也就是說，此刻的問題已經不是「其他人衣服穿得怎樣」，而是「那你自己有穿嗎」。

若改用另一個比喻：要挑撥離間是一回事，要人真的把自己當好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民眾黨一向都只擅長前者，一直以來都疏於經營後者。此刻的柯文哲，就像是辦公室裡一直跟人咬耳朵、說閒話的同事，卻沒有特別在團隊中承擔困難的工作，也從未自願當福委、認真籌畫員工旅遊，連休假旅遊回來也沒有準備土產給同事。哪天，這位同事突然被質疑偷錢，他在辯解之餘還聲淚俱下，大力指控質疑他的人才是在搞辦公室鬥爭，是公司內的邪惡力量。在這個狀況之下，一般同事不馬上覺得「不意外」、「狗急跳牆」就已經很不錯了，實在無法期待大家點頭說「對欸，有道理」，遑論認為他在為公平正義、為所有人的利益發聲。

何況，即使有一位游離選民，抱持著開放的態度，現在想要聽聽民眾黨的說法，他會聽到什麼樣的說法？如果他沒有太強烈的預設立場，決定自己要相信哪一方，民眾黨有辦法把握這個機會嗎？

這恐怕相當困難。畢竟，這位選民只會聽到一些空泛的老套指控，高喊司法不公、政治迫害，但連個具體的「故事」都聽不到：他們究竟是宣稱賴清德直接下達命令給地檢署檢察官？是地檢署檢察長以考核為要脅，要求基層檢察官必須逮捕、聲押？還是檢察官自行揣摩上意？法院呢？正是因為連故事都講不出來，所以民眾黨本次的集會只有聲淚俱下的舞台表演，卻連個具體的訴求都難產：要求撤換檢察官？法官自行迴避？監察院介入調查？這還導向了另一個問題：不只是民眾黨是否獲得人們的信任，而是民眾黨到底希望人們相信什麼。

在這樣的情況下，會被說服的選民注定受限，限於本來就相信柯文哲的人。生平第一次，柯文哲面對的問題不能只用「削弱對手的可信度」來回應，而必須要「建立自己的可信度」，才能說服核心支持者以外的選民相信自身清白，或者至少願意給民眾黨一點空間，相信黨會秉公處理。甚至，民眾黨還希望人們跟隨這位被指控者，一起質疑整個司法體系，這更是必須仰賴柯文哲、民眾黨自身累積出足夠強的社會信任，但他們一向都疏於經營這樣的信任，甚至連個像樣的說法都給不出來。

柯文哲總愛把自己想像得很突出，但當他終於成為舞台上的唯一主角時，卻再也不能使出他的拿手絕活，無法再搬出其他人混淆視聽。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台下觀眾才愕然發現：柯文哲有能力出演的故事，其實僅只有黔驢技窮的那則寓言而已。

※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